幸福无泪
作者:凤尾竹叶 | 分类:其他 | 字数:2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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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车之战
那是一九七五年。 春风刚绿江南岸, 文昌德就开始了他一年一度的迁徙之旅, 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算起, 这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 往年, 他咋地也要等观赏到院里的桃红柳绿, 最起码也要看见马路檐子下面睡了一冬的草秧子伸直了腰才肯动身, 可今年他呆不住了, 怀里总像揣了个兔子, 压在心底多年的某种欲念蠢蠢欲动,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但总觉着这国家要发生点什么, 君不见弄堂里传出的马达声日夜不息,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 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比过去平和惬意了许多吗?他似乎有一种预感, 自己就要从那十七层地狱里爬出来了,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 于是他的心情阳光起来, 周围的一切也随之灿烂。
今天天气不错, 正像歌里唱的“天气不错, 心情也不错”, 他起了个大早坐车从上海赶到了这趟车的始发站。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大家都带着“小山’一样的一堆行李, 后面的人踩了前面人的脚后跟, 前面人背上的包蹭了后面人的脸, 谩骂声、孩子哭声、乘警的喊声响成一片, 紧张、混乱的气氛连太阳都吓得一哆嗦, 躲到云彩里去了。 狭窄的车门、攒动的人群, 车厢门一开, 人们使尽浑身解数, 都想尽早地挤进车厢, 这“早一点”就意味着能有机会选择或者占据一个好一些的位置。列车员一开始还用手拦着向前挤的人群, 但很快他自己就被汹涌的人流给挤“出局”了, 此刻只好摊开双手站在人群外无奈地观望着。
文昌德空着两手贴着车厢没费多大事就挤到了车门口, 他伸出一只长胳膊越过人头抓住车厢把手, 抬起他的长腿, 踩上踏板, 一跃身就跨进了车厢。 经历了刚才的一场奋战, 一些人已经晕头转向, 有的票拿在手里还要腾出手来在身上东掏西摸, 有的好不容易掏出票来, 先是低头端详, 再是驻足观望, 然后才艰难地向目标靠近, 结果是有票的一时坐不上, 没票的更是滞留于过道上, 真可谓水泄不通。
文昌德一上车只顾埋头把人往开扒, 嘴里念叨着:“请高抬贵脚”, 要想舒适和优雅, 座位是必不可少的, 他的坐位是60号, 这个号数他早就熟记于心了, “4、5、9、0”靠窗, 年前托人买票时一再交待过。对于拥挤的硬座车厢来说, 能坐在靠窗的位置应该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 对于文昌德, 这窗口除了惬意, 还兼具物资运输通道之功能, 此刻他麻利地把车窗玻璃推上去, 探出半个身子, 不断地挥着手喊:“阿昆, 阿昆”。 他脸色苍白、戴副眼镜, 他的眼镜反着光使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从他吐字飞快近乎剧烈咀嚼的嘴部动作看出他是个容易激动的人。
下边一个小伙子摆摆手, 算是回应, 继而他转身开始搬地上的东西, 一件件递上来, 文昌德把两个纸箱子放到坐位下边, 把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旅行袋和一只皮箱往行李架上放, 架上已经摆满了, 他三挪两挤, 终于给包和这只主贵的箱子找了个安身之地,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今年的迁徙之旅算是初战告捷。 他伸出脑袋对车下的小伙子摆摆手说:“阿昆, 你快回去吧, 还得赶着上班呢, 路上当心啊!” 小伙子扬扬手说:“三叔, 再会, 一路顺风啊!”
他转身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 干瘦干瘦的, 尖尖的下巴使整张脸看上去像一只木楔, 脑袋上顶着一顶大了许多的棕色鸭舌帽, 那脸就显得越发得小, 脸色也是土黄色的, 穿着一件差不多同样颜色的人造革夹克, 猛一看, 让人觉着好像是栽在黄土地上的一棵蘑菇, 此刻他正大腿翘二腿地坐着, 上面那条腿还时不时地抖一抖, 显示他坐这个位子坐得心安理得, 他头靠在后背上, 左手抱着右边的胳肢窩, 嘴里叼着一根香烟, 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 稀疏的眉毛下一对小眼睛眯着, 冲着车厢顶, 像是在欣赏自己刚刚吐出的烟雾, 或许他现在希望这雾团再大点, 好让站在他面前的这一老一少模糊起来, 最好消失掉, 因为他坐这个位子实在不能心安理得。
“小伙子, 行行好, 这位子确实是我们的, 你看这票上写得明明白白。”老人把车票举到小伙子的面前,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 地上还放着两个不小的包, 姑娘似乎并不着急, 而是无所谓地看着窗外。
“写在纸上有屁用, 那要坐到屁股底下才算数, “蘑菇”眼珠都没转一下, 还把屁股抬起来, 在座位上来回颠了几下, 好像怕别人不认得那玩意儿似的。 “去, 去, 去, 有本事你早点上车啊!”说着就抬起那只抱着胳肢窩的手把老人往外推。
出门在外, 闲事少管, 明哲保身, 这是文昌德坚守多年的生活信条, 打记事起父亲就这般教导, 长大后自知矮人半截, 遇事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可今天他在意了, 这小子太没教养, 得了便宜还买不到乖, 他岂能坐视不管, 于是用胳臂肘碰碰他, 转身又抬起右手, 伸出两指在脸前晃着,说:“小伙子, 勿来赛, 勿来赛, ” 这“蘑菇”依然眼睛冲上, 纹丝不动, 嘴里喷出吐沫星子: “来丝不来丝的, 关你个球事。”
文昌德来气了, 血直往脑门上冲, 身体往外挤了挤, 愤怒地吼道:“路见不平, 谁都该管, 一个年轻人在这儿和一个老人争, 什么德行。”
“蘑菇”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侧转身对着文昌德, 说:“哟, 这儿还有个活雷锋呢!”接着手一拨拉:“你当雷锋你让座呀!”文昌德的眼镜应声而落。还好, 眼镜掉到了小茶几上, 幸免遇难, 倒是伴着它滑落的画外音:“你让座”提醒了他。他手伸进口袋, “蘑菇”看着他没有动手的意思, 反而像束手就擒, 呈強说:“想打架就早说, 老子手还真痒了, 看不把你个四眼打成八眼。”说完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又赶紧把屁股贴回到了座位上。
文昌德抽出了手, 把自己的车票塞到老人手里, 顺手换回老人手里的票, 顺势拽着老人的衣袖说:“咱俩换票, 你坐我这儿。”说着, 屁股往外猛一挤就坐到了旁边的位子上。
“唉哟,” “蘑菇”象被扎着似的叫了一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站起来手摸着屁股黑着脸原地转一圈, 横着膀子向文昌德做着各种恫吓的手势和嘴脸, 从牙缝里龇出话来:“你还真敢惹我, 我还真不信这个!” 文昌德举着票对“蘑菇”说:“对不起, 让你的屁股受苦了, 你不是说要坐到屁股底下才算数嘛, 现在我坐的这个位子不但有‘屁用’, 而且还实实在在坐在我的屁股底下, 这总该可以了吧!小伙子, 要我说, 你还是趁早到别处去看看吧。”
周围有人发出了笑声, “蘑菇”愣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 于是恼羞成怒, 抡起胳臂就去拉文昌德, 一边嚷着:“你给我起来, 不然看老子不揍扁你。” 老人赶紧上前用身体挡着文昌德, 用一种低声下气的语调对“蘑菇”说:“年轻人, 打人使不得, 再说, 为了一个位子打坏了人也不值得。” “去你的, 老东西, 现在倒来装好人。”说着, 拉文昌德的那只手往外一扬, 推得老人打了个趔趄, 如果不是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 老人必倒无疑。
看到老人为保护自己而“奋不顾身”, 文昌德这心里就热了起来, 感受到周围群众赞许的目光, 他不免有些得意, 一得意不免有些忘形, 霎时间浑身是胆雄赳赳。他忽地站起身对老人说:“你让一让。” 然后他歪着脑袋, 用不屑的目光瞅着“蘑菇“, 慢条斯理地说:“怎么, 想打架?就你这身板、这海拔还能打架?看看, 你叫大伙看看, 整个一个二等残废, 站在这儿只能跟本人坐着‘试比高’。”说着还慢悠悠地把眼镜取了下来, 放到小茶几上的一个包里, 两手合十, 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手腕连同两只胳臂不停地扭动着, 像拳击运动员的赛前热身, 同时用眼睛挑衅性地望着对方说:“要不, 比试比试? ” 过道里本来就已经站满了人, 这时像看戏似往这儿靠拢, 有人还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有人起哄:“比试比试, 教训教训这小子。“
“别看老子个小, 人瘦, 称砣虽小压千斤, 工夫在这儿呢。”说着摩拳擦掌, 大幅度地扭着腰, 活动周身关节, 继而拱背猫腰, 两手伸张着向文昌德扑过来。站在旁边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立马扯住了“蘑菇“,平和地说:“大家坐车都挺不容易, 小伙子, 不是我说你, 这事儿可真是你不对, 别在这儿闹了,往别的车厢走走,兴许没这么挤。” 到底是人多势众, 这“蘑菇“悻悻地退了出来, 百无聊赖地伫立在在这张座椅的旁边, 用右手肘支在靠背的上沿, 嘴里嘟嘟囔囔, 心有不甘。
老人把姑娘拉过来, 对文昌德说:“快谢谢人家。” 八年了, 文昌德何曾受过如此的赞许和礼遇, 他本来就是一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心里那个爽啊, 可是这姑娘却嘴都看不见动一下, 只是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谢谢。”像牙痛时发出的“唏唏”声, 接着就侧着身子, 紧贴着小茶几插进去径直坐到了里面的坐位上, 这令文昌德有了一种牙根子发酸的感觉。
老人有些难为情地说:“不是我坐车, 是我这外孙女, 没出过远门, 这要坐几天几夜的车, 实在是不放心, 要是我, 情愿站着累扒下都决不会和他去争。
车站的大喇叭传来播音员那甜甜的声音:“开往古海市的37次列车就要开车了, 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抓紧上车, 送人的亲友们请速下车。 机车长鸣了一声, 车厢的底板在脚下晃了一下, 伴随着车厢间挂钩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 给出了这条长龙即将腾飞的信号, 老人这才意识到是真该下车了, 于是用恳切的语调对文昌德说:“那我这外孙女就拜托你了, 麻烦你路上给照顾一下。“然后他看着地上的两个包, 犯难地说:“这包……” “放心, 没问题, 这包我来处理。” 文昌德没加思索顺口一答。 老人转身快速往外走去。
“哼, 没问题, 我看你就是最大的问题。”“蘑菇”突然叫起来, 然后又提高了嗓门对着老人的后背高声喊:“老SB, 当心他把你的小鳖孙给卖了。” 老人已经临近车厢门口, 霎时站定, 然后又回过头来, 文昌德立刻向他摆摆手, 说:“放心, 快下, 车要开了。”周围也有人帮腔说:“老人家, 快下, 车上这么多人呢。”
机车长吼一声, 终于开动了, 站台以及它上面的人、景、物一一被掷于身后, 渐渐只剩下一缕向后散去的白烟, 老人还在站台上挥着手, 怀着无限的惆怅和失落, 从小养大的宝贝就这么走了, 不知道下一次站到这儿要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