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只知道一路上似乎碰到了几个邻居的大爷大妈在那儿说着菜价上涨钱不够花的事，风是那样的轻，路旁的泥土地里隐隐约约冒出来星点的绿色，春天来了，除了那几个拎着菜篮踌躇前行的老人，整个小区放眼望过去却没几个遛弯的年轻人。

不知道是不是都知道了又有人要离开大兴厂，荣易看着头顶那一扇扇开着的窗时，看到的似乎不是什么窗，而像是一双麻木里带着丝绝望的眼睛。

尤晓鹏不是个普通离职的职员，他是大兴厂的中层，更是技术口的大拿，如果是别的什么单位走了这样一个人，大家或许还不会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可这里是大兴厂，眼见着一口气倒不上来随时可能挂掉的大兴厂。

所以啊，人有的时候就是很矛盾，就拿荣易来说吧，一方面他瞧不上这个老旧破厂，但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在自己的家乡，有一些对他友善的乡亲指望着这个厂子过活呢，所以如果厂子真就这么完了，那些人该怎么办呢？

这么一想，急等他翻译的材料就显得没那么急了，已经走到家门口的荣易看着手里的那沓材料，五指收了收紧，转身又朝楼下走去。

他要把这份材料送到厂里，哪怕这份材料其实也没那么急着等送，也就当他为这个半死不活的厂子尽一份力吧。

出了小区一路向西，穿过一条林荫大道，大兴厂的厂门就远远矗立在树影掩映的路尽头。

荣易脚上的石膏没拆，这会儿拄着拐杖已经走地满头大汗，趁着在十字路口前等车的工夫，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那几张纸，确认上面的字迹没被汗水浸湿，这才小心翼翼的把材料揣回口袋里，眼看这路口的灯由红转绿，腿脚不利索的他赶忙握紧拐杖朝马路对面走去。

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荣易总算在十分钟后呵斥带喘的站在大兴厂的大门前。

门卫老头忙着和人说话，不是荣易连敲了两下窗，老头儿估计一时半会儿还看不见他呢。

“大爷……”荣易趴在半开的玻璃窗前招呼里面的人，还没等说明来意，就看见大爷朝他勾了勾手，那意思想进就进没关系。

行吧……解释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现在倒省的说了，荣易点点头，身子一侧从半开的闸门缝隙里挤了过去。

手里拿着拐杖，行动起来不方便，这边荣易才在院子那头站稳，迎面就吹过来一阵风，他眯着眼躲着沙子，侧过去的耳朵刚好听见门卫大爷在那儿说尤晓鹏，再听那个口气，同情没有，倒是有些羡慕在里头。

“听说尤总这回找的单位给他开的是年薪，过去了职位也一样，而且不负责一线，就带带队伍就行。”

“年薪啊，那一年得多少啊？”

门卫大爷报了个数，当即便引来同伴一阵羡慕的赞叹，可赞叹过后，对方又想起了另外一个说法：“我怎么听说是他媳妇病了，尤主任没钱给媳妇治病，不得已跳的槽呢？”

“狗屁的病了！”不提病的事还好，一说尤晓鹏媳妇的病，看门大爷鼻子就哼出了一声不屑的动静，这会儿的他坐在单人床上，手边放着泡了浓茶的杯子，嘴巴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他的确是这么和厂里说的，可谁知道这边尤晓鹏的辞职报告打上去，厂长就带着慰问品去了他家里，这一去就撞见他媳妇在家收拾行李，一问才知道，什么病啊，咽炎也算得了病？不过是他诳咱厂子的借口罢了，为了走的体面点儿，不让这帮人看出他是忘恩负义的。”

骂骂咧咧说出忘恩负义几个字，门卫大爷似乎觉出了不对，嘟囔着往回找补：“他那也不叫忘恩负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为了好日子，不过就是他这一走，咱这厂子怕是要更难了。”

“谁说不是……”

屋里的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在那里感伤，却不知道窗户外面有个人早为他们的对话在那儿气得火冒三丈了。

荣易捏着怀里的材料，脑子里放电影似的飞闪过尤晓鹏当初来找他时的情形，他说是他媳妇病了，需要钱，不得已辞的职，这份材料托荣易交给厂里。

当时他还没觉出不对劲儿，现在想想，如果不是尤晓鹏做出问心有愧的事，哪就至于连交份材料给厂里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这分明就是在耍自己啊！

荣易越想越气，手差点不受控地把那个所谓的材料撕了。

可冷静下来又觉得这么干挺不明智的，于是抓好拐杖，循着记忆的轨迹去了设计处所在的办公楼，他要去问问尤晓鹏的家在哪儿，顺便把怀里的东西交出去。

好歹是在南方大城市呆过的人，意气用事这样的事他不会做，怎么招都是对厂子有用的材料，就当尤晓鹏最后一次为大兴厂做贡献了。

这么一想，足以掐死人的力道顿时泄了泄，荣易拄着拐棍，推开办公楼的大门，朝二楼走去。

让他意外的是，虽然是周末，设计处的人却不少，他人还在一楼半的时候，就听见胡秋景的声音从二楼传了过来。

这姑娘脾气不好，普普通通的说话都有种骂人的味道，荣易扶着栏杆听了两句，笑着摇摇头，这才多久没见啊，胡秋景就升职成了胡主任了，看起来，大兴厂是真的没什么人了。

笑了两声，荣易抓稳栏杆，迈步上了二楼，也没叫人，直接就冲那个对着办公室发号施令的胡秋景问了句：“尤晓鹏家住哪儿，告诉我。”

至于怀里的那沓纸他也没多做解释，直接抬起手，放在了台阶最上面那阶的地上。

做好这一切，他又抬起头，迎着阳光看向那个朝自己皱眉的姑娘：“问你话呢，尤晓鹏的地址给我一个。”

“你找他？”胡秋景这会儿正生气呢，尤晓鹏冷不丁一走，留下好大一副烂摊子，加上组里人手少，她忙的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就更不用说被荣易这么一问了。

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道：“你找他干嘛？”

干嘛？自然是算账了！荣易迎着光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