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两个人之间的学历差距，胡秋景对荣易一直有种若有似无的敌意，加上这次出了送材料的事，那股掩藏许久的情绪总算有机会爆发出来了。

家属楼小区里两栋对角而立的楼宇间，胡秋景站在一棵若有似无泛出些绿意的柳树下，拳头攥紧，看着荣易，而荣易呢，开始还被她这副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有点生气，等了解到她生气的原因后，人就不那么生气了。

在南方见过大场面，更懂得什么是审时度势的人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权衡出什么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对此时此刻的大兴厂而言，虽然拿了一个逃兵临走前的馈赠说出去有点不好听，但从技术层面讲，任何一点积极的资料对如今的工厂而言都是急需的。

别看荣易不是大兴厂的人，却无比清楚这点，所以在弄清楚胡秋景生气的原因后，他最先做的动作不是别的，而是丢开拐棍，蹲在地上，伸出手，一张一张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资料纸捡回到手里。

腿上的伤还没好，石膏也还没拆，他就那么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石膏点地，蹲在地上不紧不慢把纸一张张捡起来，没发飙相反还很淡定的样子让胡秋景更不好受了，她咬着牙站在那儿，底气不足地对着地上蹲着的人说：“别以为你捡起来我就会要，他尤晓鹏曾经说过要一起战斗到退休，这会儿当了逃兵又想装好人，无非是想自己心里能好过点，告诉你，他做梦，没他这份材料我们照样弄得出可以让大兴厂中标的起重机！”

掷地有声却稍显幼稚的声音听得荣易想笑，他掸掸手里的材料，借着手拐的力量费力地站起身，“第一，我会把这些东西捡起来不是为了你，仅仅是因为这些东西有它存在的意义，第二，有骨气是好事，但盲目的毫无根据的自信容易耽误事，还有第三……”看出胡秋景不服气地想抢话，荣易抬起一只手赶在她开口前把人打断了，“还有第三，咱俩年纪差不多，没记错我上学那会儿老师教给我的头一件美德就是尊老爱幼助残爱残，你觉得像你刚才那样把东西随便丢在地上，让我这么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去捡东西，合适吗？单从这点看，我也不觉得你们那个所谓的什么竞标，大兴厂能中。”

毒舌起来的荣易有股说不出的气人劲儿，让胡秋景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上不去更下不来，也不知道怎么回嘴才能把那臭小子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就这么吹胡子瞪眼的几秒钟里，荣易已经把拐杖重新掖回到腋下，手里的纸张顺便朝胡秋景扬了扬，慢悠悠地说出四个字来——不要拉倒。

他不是那种喜欢强买强卖的人，既然人家胡工觉得拿了这几张纸就是没骨气的表现，他又怎么能不成全她呢。

于是捏着纸，撇下在身后跺脚的胡秋景一个人，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楼宇门里。

太阳到了这会儿彻底升了上来，顺着憋芽的树杈缝隙不骄不躁地照进楼道，折腾了一个上午，这会儿的荣易脚隐隐地泛起了疼，才上到二楼人就止不住停下来休息。

一道细光刚好落在他肩膀上，他捏着纸回头看楼外的人，那家伙还生气呢，瞧，脚尖都把地抛出了一个坑，荣易摇摇头，转身继续往楼上去，在东北呆久了，他觉得自己也被这帮思路老旧的家伙给影响了，这个时候他最应该操心的根本不该是什么大兴厂啊设计方案什么的，翻译，赚钱，还账，这些才是他该花时间去想去操心的！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荣易招呼了一声屋里的家人，便独自回了房间，打开那台好容易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破电脑，点击了标记着翻译字样的文档。

日子还要继续，至于那沓没爹亲没娘要的材料，也就被荣易随手丢在了墙角，时间久了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翻译工作比他想的难一些，特别是还要结合东北当地特色的元素就更不好弄了。

荣易不是专业翻译出身，冷不丁一接触，免不了被甲方爸爸挑挑刺，这让许久没被人挑过毛病的荣易一下子就激起了好胜心，整天窝在家里，除了捧着本专业英汉字典翻箱倒柜外，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看书也就算了，这么整天不出门，可把王巧兰急坏了，加上自家老头子为了单位的事也是一天一天的不着家，她就更愁了。

这天，好不容易逮到儿子出来上厕所，听到动静的王巧兰赶忙从屋里赶出来，抵在厕所的门板前，拦着儿子说话。

荣易呢，那会儿正在琢磨用什么词来翻译东北乱炖合适，冷不丁就让自己老妈拦下了，这头是裤子解了一半的儿子，那边是心急找儿子说话的妈，四目相对的时候，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荣易扯了扯腰带：“妈……妈，你有事？”

“没、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出现的有些不合时宜的王巧兰赶忙背过身，拿后脑勺对着荣易，“你总窝在卧室不出门，我就是有些话想和你说说。”

“说什么？说吧。”荣易被这突如其来的造访弄的尿意全无，只好系好腰带从卫生间里退了出来，“妈，什么事？”

“是这样的，儿子。”王巧兰抿了抿唇，纠结了一下转过身，“你爸，他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呆在厂子里，也不知道饭有没有按时吃，单位有没有什么事，刚好我下午有事要回医院，才给你爸做了点饭，你有时间替妈跑一趟吗？”

荣妈妈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而她儿子则是垂着眼看脚上的石膏。

什么有事去医院啊，他妈真不如直说想让自己出去走走，顺便看看她老头吧。

看破不说破的人有些无奈地瞧了两眼桌上已经装好的饭盒，点点头：“行，我去一趟吧。”正好更正好的翻译稿才交上去，下一份的内容离上交的日子还有几天，不如成全他家老母亲的一颗心，走这一趟吧。

荣易点着头，伸手拿过饭盒，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穿好鞋子，再回头朝他妈招了招手，说：“妈，我走了哈。”

听着嗯嗯的回应声，荣易摇了摇头，真不懂，不就是出个门嘛，老妈怎么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踏实在家搞翻译的原因，荣易的伤有了明显的好转，一个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再这么拄拐走路的时候脚不会那么疼了。

荣易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握着拐杖，出了小区就朝工厂的方向走。

不持家不知柴米贵，以前钱赚的太容易，导致现在想要适应没钱的日子真花了荣易好一段时间，不过没关系，好在现在他已经慢慢在习惯了，就拿着没钱坐车这事来说吧，走路也挺好啊，全当锻炼身体了。

这么一想，之前那股让他焦躁的情绪就减轻了不少，加上道旁已经开始抽绿的春意扑面而来，走在路上的荣易的心情竟也难得好了不少。

就这么一路看风景一路往前走，算不上近的路也在不知不觉当中被他走得差不多了。

开春了，大兴厂那个破败的门楼竟也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之前还丧气得不行的门卫大爷正横着把扫帚扫着门前的路段，尘土飞扬间，大爷红润的脸难免让人觉得这老头是有什么喜事在身上的。

“大爷。”荣易看着有趣，赶在大爷发现他之前扬了扬手，打了声招呼，“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荣易啊。”大爷听见声音放下扫帚，就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别说，那张皱纹不少的脸红彤彤的，还真应了那句老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来找你爸的吧，好事？要说是好事那肯定是咱们厂的好事。你没听你爸说吗？咱厂来了个技术了得的工程师，一进厂就拿出了成熟的图样，咱们厂的竞标会，有戏了！”

哦？还有这样的好事吗？荣易疑惑地看了眼大门深处，老爸的厂房离得远，从这里看不见，倒是那满院的松绿经过了寒冷的冬天后似乎焕发出了更强的生命力，日光下翠绿的耀眼。

“哪来的人啊？”如果真像大爷说的那么有能力，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破旧工厂吗？

荣易的疑惑躲不开大爷那双鹰眼，他先是抿嘴笑了笑，紧接着把人拉到跟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小声说道：“是咱们厂长花了大价钱从外面请来的，不然谁会来我们这啊，你说是吧？”

是这么回事，荣易点点头，如果是花钱请来的那就解释得通了，不过看大爷那个眼神，这个钱数应该比上回厂里给他的还多点吧？

心里莫名泛起一股酸意的荣易甩了甩脑袋，再多的钱也和他没关系，反正就算到了他的口袋，家里那几个老人也得怎么拿来的再怎么给他还回去。

和他没缘分的钱，他也不想。

这么一想顿时想通了的荣易朝大爷招招手，示意他进去找荣北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