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工厂大门，里面又是和门外截然不同的一幅景象，平时好歹还有几个忙碌的身影在大院里头穿梭，这会儿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荣易先去了老爸的车间，确认那里不光没有工人外，连车床和机器都没在运作后拦住了想要进一步进门查找的老爸和田叔，“走吧，这里没人。”

“不是，老王老李他们刚才还在，怎么就……”哪怕有荣易的胳膊挡着，老田叔的脑袋还在使劲儿的往里探，那画面，荣易怎么看怎么觉得老田叔上辈子有可能是只大白鹅，不然脖子干嘛那么长。

但情况也没他们想的那么糟，从车间里出来又走了没多远，荣北迁指着一个方向，眯着眼不确定的问老田：“那是不是老李他们？”

老田也学着荣北迁的样子虚眯着眼睛瞅了半天，这才重重点了点头，“是那俩家伙，奶奶的，幸亏他们没给老子当逃兵，不然气急了老子就上他们家去骂去！”

嘴上说着狠话，老田叔的身体却无比诚实地朝远处的人吆喝了两声，等得到回应后，这才朝远处最高的那栋办公楼一指：“他们让咱们上那儿去，估计是厂里要开会，咱们快点吧。”想想又停下脚，回头指着荣易的伤腿，“荣易，你慢着点。年纪轻轻，这种伤一定要养好了，不然落了病根儿小心将来耽误娶媳妇。”

荣易被他一句话嘱咐地有点不好意思，俗话说得好先成家后立业，到了他们这代人慢慢的就变成了先立业再成家，如今自己的“业”还居无定所，更别提什么成家的事了。

荣北迁瞧出了儿子的尴尬，赶忙推着老田往办公楼赶，“快走吧你，这个时候开会肯定是厂里想让大家都帮着出出主意，少了你这个程咬金可不行。”

老田叔这个人憨憨傻傻的，老爸说他是程咬金他就高高兴兴地应着，也不管程咬金说的是那些爱管闲事的人，瞧着被老父亲推走的老田叔，被他们落在后头的荣易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进了办公大楼的门，几个人就没再往里走，因为这会儿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全都扎堆在办公楼的大厅里，眼睛齐刷刷看着大厅深处的那个人。

而那一回也是荣易头一回见大兴厂的一把手、厂长兼书记梁山，梁山比他想的要年轻许多，一身半新不旧的夹克衫穿在身上，头发理成精干的短发，只不过和他算不上大的年纪不相匹配的是他那一头半白的头发和爬了皱纹的眼角。

听说这位书记兼厂长前阵为了竞标会的事一直在外面跑业务，荣易看着他，忍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在深圳时遇到的那些个领导、老板，好像没一个像他这样，那么高的身份，却去揽业务员的活儿，身上还弄的这么狼狈……

可也看得出，这位厂长在厂子里很有威望，这边，他才听完下属的汇报，底下的人就早早的噤了声，等着他们的厂长说话了。

偌大的大厅里站了四十来号人，却没一个说话的，大家都眼巴巴看着梁山，眼底的希冀似乎都在那儿说：厂长，给咱们大家想个法子吧。

梁山也像听到了大家的呼喊似的，又看了一眼手边的报表，接着便抬起了头，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厂长最先做的不是鼓舞人心，而是先哈下腰，深深朝在场的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大家，因为我们领导层的识人不清，给厂里带来了损失，让大家担心了。”

大领导一道歉，底下的人都无措起来，有个胆子大的站在第一排，近水楼台地开始小声嘀咕：“这事又不怪你，人是技术部找来的。”

“技术部的决定也都是经过我的允许才做的，所以如果大家还想继续留在厂里，陪着咱们大兴渡过这一回的难关，就请不要再说什么技术部设计部的话了，咱们大兴厂是建国后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从沈阳那里北迁来的，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人员物资都有很大困难，可就是那么难，咱们还是都把所有的难都扛过来了，也许有人说，咱们厂现在不行了，没钱也没人，口号喊挺响，事却做不成。大家不用急着抢白，人家说的是实话，咱们就得听，是，现在市里的几个大厂都很艰难，无论是资金还是人才上都有困难，可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有你们，有你们这些哪怕工厂已经这么难了还要陪工厂一起坚持的中国工人，这种坚守和不怕困难的精神是花再多钱也买不来的，是最宝贵的，是能让咱们厂存活下去，并且在未来一天能起死回生的最最宝贵的精神！！”

梁山说得激动，声音窜上房梁，在天花板上荡漾出一片嗡嗡响，底下听得人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垂头丧气，各个眼睛里都放出了亮光，只有身处人堆里的荣易脑子是清醒的，他清楚有些事不是单靠决心和精神就做得成的，真那样，但凡有点决心和精神的人不都无所不能了？

摇着脑袋嘀咕的时候，梁山的讲话已经接近了尾声：“所以请大家放心，厂里一定会想法子把这次的竞标产品弄出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荣易总觉得那些本来在看他们厂长的人都开始扭头朝自己看了过来，看来请自己帮忙似乎已经是大兴厂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荣易长长叹出一口气，看着摆手示意散会的梁山朝自己走来，抢在梁厂长前头说：“梁厂长，我会尽我所能过来帮忙的。”

梁山没想到荣易会这么痛快的答应，欣喜之后又犹豫道：“可是时间上……”那意思荣易是回来养伤的，在老家呆不久。

“这个你不用担心。”老子现在最衬（chen，东北话，有的意思，含有炫耀的色彩）的就是时间。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梁山拉起荣易的手重重握了握，“费用方面，厂里现在确实有困难，不过你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为了我爸，所以费用的事不急，有就给，没有我就当义务劳动了。”

荣易平直的答复换来梁山一个感激的眼神，连带一旁陪同的廖安城也忍不住朝他竖拇指，他们哪知道荣易之所以不强求钱的事完全是因为家里还有个老荣在，钱要得再多也没用，遇上他，全都得完璧归赵不可。

又说了两句话，梁山和廖安城转身走了，去组织新的设计班子，只有荣易站在原地，回头看见自己的老爸在那儿一脸纠结。

“怎么了？你儿子过来和你共事，不开心？”

荣北迁还是一脸纠结的表情，甚至于某个时候荣易觉得那表情活像自己的奶奶又去世了一回似的。

“爸，你怎么了？”

“儿子，其实你根本没必要为了我来厂里。”荣北迁拧着眉头，因为有些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觉得儿子是为了自己想守护这个厂子才来帮忙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没那么高尚，大兴厂之于他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