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早饭，蔡建宏点了支旱烟，靠着门框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周玲搓了一下自己那双满是皱纹的手，说道：“孩子。聪涵找你，可能是因为你跟绮静长得太像了，他估计是认错了罢。”

“绮静是谁呢？”

“……绮静是……啊呀，也对！她也过世了二十多年了。时间太久远咯！你家里从来没有人跟你讲起吗？”

“是的……我有次问过我奶奶，但她拒绝回答我。”

“难怪。唉！说起来她也是苦命的孩子。这孩子是你叔公的续弦带过来的女儿，在家从来不受待见。跟你爸爸从小关系却很好，一个毛桃都要分两半吃呢！只是她命不好，后来因为跟你奶奶大吵一架，家里人也不帮她，自己赌气绝食，害病死了……”

曹尔雅回道，“我们家自从叔公去世就跟他们断了联系。他们搬去了别的城市了，不知道还有个姑姑……”

蔡建宏吐了口旱烟，叹了口气。

“那当然是不来往了。人家都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再说……这句话你不要拿出去讲啊。你奶奶他们给人家欺负的呀！她有愧于绮静，这辈子竟然也活到这个岁数了……”

周玲打断了他，“别听他的，净瞎说！都是陈年往事了。那时候本来没啥吃的，陈秋顾自己家也是为了活命啊。”

眼看着老人家越扯越远，曹尔雅及时将话头拉了回来。

“那……聪涵……不对，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二儿子跟我那位小姑是怎么回事呢？”

周玲盯着曹尔雅的脸，回忆像海水一样翻涌进了她的脑海里。

几十年前的八十年代。

聪涵聪颖跟大林绮静都是玩伴，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缺肥料，他们人小那会儿还一起过捡狗屎呢！

绮静生得白白净净的，可漂亮。聪涵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可面上却一点不表现出来。

我跟老伴儿都看在眼里，想着等他们大一些就说亲去。

老伴儿是村里的木匠，帮人做板凳、窗户、架子床，生活还不错。

二儿子聪涵打小就聪明，虽然那时候读书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事，但他就爱读书。

十多岁的年纪，聪涵带上了老伴做木工买的铝皮饭盒，一个老帆布书包（当兵的大伯送的），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去上学，天晴下雨都不落下。

“哎，你不知道啊，我的孩子人材是一流的，人又标致，没一个姑娘不喜欢的……”

周玲说到这里突然有一些哽咽。她擦了擦眼角，接着讲了起来：

自己家成分好，聪涵被推荐去读了初中，后来高考恢复，他又考上了高中。

当然，你爸爸大林也不差，他跟着聪涵一起考了进去。那时候全村就他们俩高中生哩！

那个年代，咱两家在曹家村日子过得数一数二：你的爷爷正贵是村里的主任，而咱家是因为建宏肯吃苦卖力，头脑也灵活。

“那时候读书苦啊孩子。村里的电没有通，聪涵在油灯下看书，眼睛都看近视了。”

曹尔雅嘟起了嘴巴，“他近视了吗？”

“是啊，有些近视了。”

“他小时候乖不乖啊？”

周玲笑了。

“当然乖！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梦到了一条蛟龙呢，算命的都说他是人中龙凤，唉……”

曹尔雅感到十分抱歉，于是岔开话题道，“奶奶，你接着讲我爸爸他们的事情。他们上了高中，后来又怎么了？”

周玲看了看墙上儿子的照片，抹了下眼泪。

“后来呢，你爸爸和聪涵都考上了大学。那时候你们家先做了酒，我们还去吃了，给了人亲钱。你爷爷亲自记了下来，说下次吃我们家酒的时候人亲钱双倍还上。可等到我们家快办酒的时候……我的儿，他在祠堂里摔了下来，就没了……”

曹尔雅看老人如此难受，鼻子酸胀起来。

蔡建宏听到这里也哭了，一屋子里的人突然哭成了一团，悲伤的气息弥漫开来。

怪不得自己总是梦见祠堂，总是梦到聪涵躺在血泊里。

曹尔雅心如刀绞。

“奶奶……聪涵哥哥……不对，聪涵叔叔是怎么摔下来的呢？”

蔡建宏摆了摆手，“别问了孩子，我们不想说这个了。实在是对不住你。我们上午的时候去镇上带点聪涵爱吃的东西，跟他烧点纸。”

“不好意思……我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感受……”

“没有啥的。你吃饱了吗，没吃饱奶奶给你盛？”

“吃饱了。对了……周奶奶，我想去你家祠堂去看看，可以吗？”

周玲抬头看了看天空，现在六点多，天已经完全亮了。

“你去看吧。我们家祠堂中门不开的，我带你从侧门进去吧……”

周玲开了侧门，把曹尔雅领了进去。

曹尔雅一眼就看到了蔡聪涵的灵位——一个小小的黑漆木牌子，上面的字体小巧隽秀。

她忍不住走向了它，伸出手去摩挲起了牌身。牌子很干净，一定是有人经常打扫擦拭的。

“我梦到过这个地方，周奶奶……”

曹尔雅喃喃地说道。

“我梦到过好几次了……”

听到小姑娘说这话，周玲捧着蔡聪涵的牌位絮絮叨叨起来。

“聪涵，孩子。妈知道你在下面一个人很孤单，但是人家尔雅是无辜的呀。她是大林的女儿，不是静静，你不要再缠着她了……”

“奶奶，”曹尔雅忙叫住了周玲，“没事，你不用说这个。我……我先回去了。谢谢你请我吃早饭……”

临走时，周玲从屋里又拿了些水果和饼干出来递给了曹尔雅，并承诺一定会说服聪涵，让他不要来找她了。

曹尔雅心里五味杂陈。

她很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做，却又清楚他永远不可能跟自己讲实话。

她很想知道聪涵去世前的各种细节，又怕打扰到他的双亲。

每一次提起这些都是对聪涵父母的二次伤害，她纠结到了极点。

曹尔雅双眼无神，垂着手臂像个行尸走肉似的走到了自家院子里。

“雅雅！你怎么回来了？”

陈秋这时候刚刚起了床准备做早饭。

曹尔雅微弱地回了她一句，“我回来看你们呀。我很早起床，现在很困，先去睡觉了……”

末了，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问道，“爸爸呢？”

陈秋梳着头发，小声回道，“睡觉呢！这几天你爸和你爷爷忙里忙外累着了。咱们八点钟再叫他们，你也去睡会儿吧。”

昨晚几乎一夜无眠，曹尔雅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捏着手机轻轻关上了卧室门，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