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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锋不斩

作者:果安之 | 分类:武侠 | 字数:111.4万

第162章 走一遭人间

书名:青锋不斩 作者:果安之 字数:4230 更新时间:2024-11-16 18:30:05

老人听了吴央的问话,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孙女走过去将那少女身上的被子掀开。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吴央瞳孔一缩。

被子之下的那具躯体,凹凸有致,皮肤紧绷,只有重要的部位被少的可怜的衣料包裹着。黝黑的皮肤在油灯之下表现出了一种野性之美,若是放在平时,几乎能让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为之血脉偾张。可吴央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个方面,他的目光被那躯体之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给紧紧攫住,无法移开。吴央忍不住走近几分,轻易地分辨出了这些伤痕都是刀伤,而且被灌注了不俗的内力,一直在不断侵伐着这姑娘的身体。

吴央心中不禁泛起了一抹寒意。这姑娘究竟是得罪了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如此凄惨的对待?倘若不是这股直到现在还在肆虐的内力使这姑娘的身体自动对抗的话,她要么伤口早就痊愈了,要么早就死了。他忽然联想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所见所闻,心中忽然一寒。

老人轻声道:“我和我孙女本是在北边各个城头卖唱的破落人家,后遭强人欺压,流落到这深山老林之中,已经两年有余了。大概就在将近半年之前,那天遥儿在外面下套子的时候,在河水边发现了这个姑娘,当时把她吓得不轻。醒过神来之后遥儿把她带了回来。我哪里懂什么医术?也就只能按照早年见过的一些江湖人士处理伤口的手段,让遥儿帮忙给她处理了一下。整整半年了呀!她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尚有呼吸,我都要以为她已经……”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对老人说:“我……能为这姑娘把把脉吗?我略懂一些……医术。”

老人眼前一亮,连忙拱手道:“那可就麻烦公子了。”

吴央点了点头,一边将手指搭上了那姑娘的手腕儿,一边看向那老人的孙女,温和道:“遥儿姑娘,劳烦你帮我打一盆水来,然后找一条稍微干净一些的布料,等下要为这位姑娘包扎止血。”

遥儿愣了愣,然后怯怯地说道:“家中好像没有干净的布料……”

吴央也是一愣,环视一周,有些苦恼地自言自语:“这个如何是好,伤口绝对不能用一些脏布条来包扎,否则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遥儿蓦地脸上一红,低头低声道:“公子你先治着,我能弄到干净地布料来,你稍等。”

说完之后,她便低着头跑出了屋去。吴央愕然,看了老人一眼,才发现老人也是一脸疑惑。

于是不再多想,既然遥儿说了她能找到,那么相信她便是。

沉心凝神,双目微闭,吴央的内力渐渐从丹田之中抽调而出,从经络之中缓缓进入了这具身体。初一进入,那残留在伤口之处的内力仿佛暴动一般剧烈地冲了出来,向吴央的这股内力侵伐而来,异常暴虐。吴央心中一凛,连忙行起自小在道藏中习到的圆润之意,悄然避其锋芒,转而将其包裹起来,缓缓与之消磨起来。

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吴央不敢有丝毫地分神。小心翼翼地消磨着那姑娘身体中的暴虐刀意。好在时间已久,那刀意本就是无根之水,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渐渐有了被消磨殆尽的迹象。吴央也暗暗心惊,这姑娘竟然在昏迷之中仍能靠自身的内力与之抗衡如此久的时间,必然也是一位最少宗师境地高手!

在这种地方,这个年龄地女宗师,似乎只有可能那一个人。

事实与自己的猜测越来越近,吴央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最后一丝刀意消逝无踪,吴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是汗。回过头来,才发现老人在椅子上已经坐直了身体,满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而遥儿姑娘已经等在了一旁,手中端着一木盆水,盆上搭着一片颇为洁白地布料。

吴央伸手取过了那块布,认真地审视了一下,点了点头,向遥儿笑道:“可以,这个程度就可以了,辛苦遥儿姑娘。”

遥儿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低下头来,没让吴央看出自己脸上已经烧得通红。

吴央接着说道:“还需要一柄拿水洗过的小刀,以及那盏油灯。麻烦遥儿姑娘了。”

遥儿照做。

接过刀来,吴央将之在油灯上烤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向老人和遥儿解释道:“因为时间长了,这位姑娘不少伤口都已经有些腐烂了。接下来我需要拿刀将她伤口处的腐肉割下来,场面可能会有些血腥,老人家和遥儿姑娘……要是受不了,就别看了。”

老人点了点头,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而遥儿的脸色微微发白,却并没有将视线离开。吴央有些诧异,却也没有说什么。因为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才是最为关键的。

他起刀,手很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油灯里的火焰一点一点跳动着,将屋中几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像是锦官城有名的蜀绣上的剪影。从遥儿的角度上看去,吴央的侧脸沉稳而坚硬,不住地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滚落下来。他顾不得擦,只能任由其砸落在地上。她因为眼前有些血腥的场面而微微发白的脸庞渐渐又恢复了原状,眼睛随着吴央的双手而动,开始好奇这个男人为什么不不会害怕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吴央的双眼却依然深远稳定,他终于将那姑娘裸露在空气中的所有伤痕上的腐肉刮掉了,将刀在盆中涮了涮,又拿到火上烤了烤。

“接下来,”他转过头来,凝视着遥儿的眼睛,道:“看得出来,她的伤口还有些在我不方便去看去碰的部位。所以遥儿姑娘,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交给你了。”

遥儿一惊,双手捂住嘴,惊叫道:“我?”

吴央点了点头,道:“对,是你。其实不难的,就是剃掉一些腐肉而已。我注意到你刚才看得很认真,应该也已经适应了这种场面。所以……”

吴央有些无奈地说:“这要是个男人,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遥儿看着这个像石头一样的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些其他的表情,感觉像是整个人都鲜活了一般。她掩嘴一笑,眼前要做的事似乎也就不那么血腥了。

于是刀换到了遥儿手中,吴央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走到了老人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獐子肉又换到了手中,吴央咬了一口,低声问道:“老人家,你们可在洛阳城外卖过唱?”

老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缅怀的神色,道:“洛阳城啊,我们爷孙俩在那里待得时间最久。我还记得,在我去过的那么多城池之中,洛阳城的人呐,心善的首屈一指。你得承认,千年雄城,自然是有其底气的。我们爷俩儿在洛阳城东城门待了整整三年,没受到过一次冷眼儿,没听见过一次重话。来往过路人,多多少少都会施舍些银子,所以那段日子我们过得不错,甚至城里的听雨轩都要将我们招过去干活。要不是我年轻的时候立下过宏愿,我可能就真的在洛阳城里安定下来了。”

“不知老人家立下过什么宏愿?在下愿闻其详。”

老人微微一笑,轻声道:“年轻人啊,我身上没有武艺,但是有一双阅过世间千人的眼睛和一身行过千万里路的阅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按理来讲,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带着一个柔弱的孙女儿,实在不应该再给自己找什么麻烦,这姑娘我们不应该捡回来,也不应该让你进门。可我也明白,江湖之上,谁都有难过的时候,谁都有那么几个坎儿,不好跨。所以这姑娘才被我们捡了回来,所以你才能进来饮水吃肉,所以这姑娘现在才有的救。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惮于给你讲一些我这老家伙的陈年往事。”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从腰间解下那个自己从锦官城出来之后便一直没舍得打开的葫芦,打开盖子,给老人递了过去。

“老人家,能饮否?”

老人笑着接过葫芦,仅向口中倾了一小口,便将葫芦递了回去。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几丝追忆的神色,缓缓道:“上一次饮酒,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记得我第一次饮酒,那还是在我刚入门的时候。”

“我入得这个门呢,不是什么武学宗门,不是什么四门三宗,而是一个曲艺师承。你当知道,这世上终究还是没有习武天赋的人占大多数,这些人总还是要活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干苦活种田地,所以各行各业,总是不缺人的。我拜的师门,是整个中原都有名的曲艺社。当然你现在可能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在三十年前,它被灭门了。”

“我刚入门时,才四五岁,师父对我极为严格,打骂是家常便饭。唱词儿错了一个,打;二胡弦没走对,打;早上起晚了没吊嗓子就吃饭,打。那段日子是真苦,可我知道师父是对我好,所以心里从来没怨过。入门第一天师父就让我饮酒,说饮得下这口辣,才能吃得下这份苦。一学十五年,总算没让师父丢脸,我上了台,开始小有名气。”

“我渐渐娶了妻,生了子,师父也逐渐老了。我逐渐掌了社,才知道师父以往承受的责任之重。我们社在业内有个对头,两边水平谈不上谁高谁低,只是名气上,我们确实要高上一些。我接掌了社没多久,那边竟然花重金收买了当时江湖上一条恶名昭着的过江龙,拆了我们社的台子,杀了我们社的人。我携着家人和师父仓皇出逃,侥幸保下了一命。可师父不行,师父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睛揪着我的襟子,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不和曲社同生共死?大丈夫不论是何从业,怎可如此苟活!我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气咽了气。我心中羞惭,于是从那天起,我便立誓,带一架二胡走遍中原天下,再度将我们社的荣光重新恢复起来!”

“那时年轻啊,总觉得只要自己用心尽力,什么事儿不能完成?于是带了妻儿便上了路。一路行来,方知江湖险恶。社没能组起来,钱没能挣到手,妻子病死途中。几年下来,终于在一家帮派之中落了脚。那帮派首领喜欢听曲儿,便收留了我们父子。我心灰意懒,也不愿再继续流浪,便安安生生地在那帮派之中待着。”

“一年又一年,儿子也长大了,却喜欢习武,拜了那帮派首领做师父,娶了那人的女儿,生下了我这孙女。没多久,在一场冲突之中,我那儿子随他师父一同赴了死,儿媳也是个烈性子,自我了解,随他们一同去了。我带着褓襁中的遥儿被那帮派中的弟兄护送了出去,再一次流离失所于天地间。”

“经历了这些事情,我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只剩了这么一个小孙女。我突然想起了师父临死之前说过的话,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事事退缩,贪恋生而苟活。好歹算是琢磨了明白了些这其中的意味,我也就重新拿起二胡,带着遥儿四处卖唱。我有底子,识货的人听的出来,不少像听雨轩这样的地方想收我过去,我都拒绝了。我要赎罪,要带着我师父、我儿子、我亲家、我儿媳那份儿一起仰着头活下去,我要用双脚走完这中原大地。只是可怜我这孙女,我既想把她托付给好人家,又舍不得。翻来覆去,还是自己把她带大了。”

老人脸上笑意温和,轻声说:“遥儿长大了,我想让她嫁人,别再被我这固执的老家伙拖累着,她偏不愿。没办法,也就只好等我死了之后,她才能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吧。不过看我这身体,应该也不远了。”

老人的声音渐渐趋向于无,于是屋中也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在吴央和老人看不见的角度,遥儿握刀的手依然稳定,表情依然自如。

只是眼眶之中随汗水一同滚落的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