桻洹转过身看着凌霜，冷清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神情不似往常，而似少年。

下人先去清理桻洹自己的院落了，暂时还不敢靠近这个刚刚杀了厉桻聿的前任少家主。

他受伤不轻，本可以更早的结束战斗，却因为厉丹漪的突然介入，强行终止阵法。

但他没办法就那么杀死她。

到也不全是因为她是小孩子的原因，更多的，是他不知为何想到了凌霜。

他们说庾殇坏事做绝，那时的凌霜不也没有证据吗。

但她却一厢情愿的相信庾殇，只因庾殇对自己好过。

厉丹漪并不知道她祖父是什么样的人，如同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凌霜。

唯一的不同就是，凌霜最终知晓了庾殇的真相。

战斗之时，厉丹漪被尹云仙一掌击晕，现在尚未清醒。

她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凌霜更关心眼前的桻洹。

许是月光凄凉的原因，此时的他看上去有些脆弱。

仿佛一件易碎的瓷器，在寂静的夜光中形单影只，像是干枯秋叶下开出了蓝色小小的柔软花朵。

是因为再度回到了祖父的书房中吗。

是每个人的过去铸造了今日的自己，长大的代价是经历痛苦。

桻洹岂是天生就那般的淡漠凉薄。

府中寂静，城中却是翻了天。

人们议论纷纷，哪怕是鹿绫食肆的客人都会停下筷子，谈论此事。

苏檩岂能任由他们胡乱猜测，这个话唠难得的只用三言两语就讲清了百年前的真相。

许多食客是慕名而来，并不清楚伝厉城的事情，只是感慨自己来吃个饭还能遇上这种复仇。

伝厉城毕竟由厉家世代掌管，知晓当年真相的人也不算少，不过是这些年因为惧怕厉桻聿而不敢说出口而已。

至于说厉府，厉倾遥厉倾远二人得知广场上的一幕，几乎要惊掉下巴。

“娘娘娘——娘亲，她居然烧了爹爹的尸体？”

好狠的娘亲。

虽说这些年他们受了不少的委屈和痛苦，但一想到自己的爹爹已被娘亲烧成了灰飞，心中还是会有些空洞。

至少不会尸骨无存。

二人有些难以接受这件事情。

但相比之下，更难以接受的还在后面。

如果现任家主是娘亲曾经的未婚夫，那他们……

失去的不仅仅是嫡长子和次子的地位。

厉倾遥突然想起，尹云仙问过他，若是离开厉家，自己如何生存。

难道，那时娘亲就已经知晓此事，担心他被赶出去之后无法活下去？

兄弟二人陷入久久的沉默，对爹爹，对自己过去的人生，还有将来的道路。

夜色深深，今夜的厉府，几乎无人能够入眠。

好不容易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时，又被门推开后撞到墙上的声音惊醒。

已是清晨。

“娘——”

尹云仙静静的站在门口。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去洗漱一下，然后我带你们去见家主。”

厉倾遥张口向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二人心不在焉，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经历了一个难熬的夜晚，今晨的厉府可谓是人人自危。

几人进入主屋的时候，已经有几位长老在里面了，其中不乏他们两个这么多年只听过名字的。

尹云仙不必行礼，而厉倾遥和厉倾远则是心中忐忑，规规矩矩的拜见桻洹。

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是家主之子了。

长老们打量着这两个没什么出息的人，似乎还有人哼了一声。

桻洹没有说话。

尹云仙并不担心，可兄弟俩却七上八下，久久的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厉倾遥不合时宜的突然想抬头看看，这不看不要紧，刚刚进门的时候光顾着在意桻洹，没看到在一边坐着的凌霜。

这下看清楚了。

厉倾遥脑袋发懵，仿佛把头塞进一口大钟之后又从外面敲响一般。

不是，这人到底什么来路？

本就胆小的厉倾远见到哥哥这番作为，心都要吓没了。

凌霜抬起眼眸，与厉倾遥视线相交。

厉倾遥心中犹如万马奔腾。

尹云仙再也端不住矜持的形象，一道灵力把厉倾遥打趴在了地上。

厉倾远深深垂下的脸上双眼圆睁。

自己这个哥哥真的很会找事。

“厉倾遥，给家主和这位姑娘道歉。”

听见娘亲连名带姓的叫自己，厉倾遥有些颤巍巍的小声说了句抱歉。

也就这点出息了。

桻洹把他们晾在那里不管，只是问尹云仙有什么打算。

她看着一屋子的长老觉得有些难堪，但最终还是狠下心来。

这毕竟是她的孩子。

“我想……请家主留下他们，往后就作为普通的厉家修士，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这不好说，抛开厉倾遥不提，厉倾远的两个儿子曾经受了凌锐汸的委托，企图杀害凌琰。

就算凌霜自己不说，桻洹也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件事情。

说起此事，厉悦锗能被天澜宗收徒，除了他本身天赋尚可之外，大概还有凌锐汸从中协调。

若非如此，单论家族实力，厉家人没必要去接这种委托。

凌琰暂且不说，在琛月秘境的时候，真正对厉悦沨下杀手的是月佲和叶汐影。

一边是他和凌霜的弟子，一边是尹云仙的孩子。

“此事再议，可以让他们先回去了。”

这就是暂时还能留下来的意思。

尹云仙点点头，厉倾远飞快的拖着厉倾遥走了。

之后就是中馈之事。

不等她发问，长老们已经满怀期待的问桻洹准备何时成婚。

桻洹一时没有回答，凌霜自然是不会去管这种事情的。

尹云仙看出端倪：“不如等水洐回来，我将此事交付于她，家主意下如何。”

水洐主修炼丹，也不用天南海北的去历练。

更何况，她似乎比桻洹更加的喜欢待在厉府，若是由她掌管，也不是不行。

想到她毕竟是家主的义妹，长老们见桻洹没有异议，也就同意了。

成亲之事自然也要等水洐回来再说。

随后的事情繁复，长老们见桻洹接任家主没什么坏处，也就三三两两的回去了。

最后只剩下尹云仙还站在案前。

“我知道悦沨的事情，是悦锗他们兄弟二人有错在先。”

桻洹的思路从刚刚长老们杂七杂八的要求中脱离出来，抬起头看着她。

“那你可知，月佲是我的弟子。”

尹云仙面色有些凝重，秘境中的细节无从知晓，是找人靠着法术推算出厉悦沨死因的。

当时凌琰在对付其他的厉家子弟，是月佲以阵法形成桎梏，让叶汐影有机会了结他的性命。

倒是久坐了一上午的凌霜发话。

“罢了，留下就留下，厉悦锗现在已是天澜宗弟子，若是厉倾远夫妇要为自己儿子寻仇，随时恭候。”

“凌琰是我的后辈，任何威胁到他的事情，我自然要去处理。”

“至于厉倾遥，我不在意，你不如问问桻洹。”

凌霜没告诉她的是，天澜宗迟早也会为庾殇的死而付出代价的。

尹云仙嘴唇微抿。

这么说来，长子的问题不算太大，等桻洹什么时候原谅他的行径就行了。

问题就出在这个畏首畏尾的次子身上。

厉倾远胆小怕事，大概是不会愿意脱离厉家的。

可自己的儿子毕竟死在了家主弟子的阵法之下，怎能翻篇。

“此事……我会去处理。”

也能是她这个娘亲出面了，好在桻洹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

尹云仙准备离开，却是突然被桻洹叫住。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方才尹家已经有人传信过来，说家主要前来拜访，你可知此事？”

尹云仙秀眉微蹙，她为了两个儿子的事情忙碌了一早上，倒是不清楚自家人又搞了些什么幺蛾子出来。

百年之间都对桻洹不理不睬，现在倒是积极。

早干什么去了。

她心中无力，只能说自己还不知晓。

“无论他们所谓何事，我都会帮你划清你与家族的联系。”

“自此，你可以自由行走于这世间。”

她有些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之人。

“要我去做什么事情？”

桻洹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词句。

“水洐还需要几日才能回来，我想拜托你举行一个仪式。”

这倒是寻常，只是，难道他近期除了婚宴以外，还有别的事情？

“是要祭祖吗？”

她想着桻洹毕竟许久未归。

“有这一部分，因为是城主继任仪式。”

尹云仙点头，但又有些疑惑：“伝厉城没有城主，若非要说的话，你身为厉家主，现在已经是了。”

“不是我。”

“是她。”

正在思考到底要上哪里去找沈程殊的凌霜抬起头，看见桻洹正盯着自己。

之前登上那座高塔，俯瞰伝厉城之时，她确实说过喜欢这里。

可难道——

“是她助我夺回了这个位置。”

“我继任家主是血脉所赋，但伝厉城相较于家族而言，更需要一个强大的守护者。”

所谓江山为聘大概如此。

尹云仙一副“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反正我懂了”的样子，又询问了一些细节。

昨晚伝厉城人人都在讨论厉家的变故，不如早点昭告天下。

等她离开之后，凌霜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桻洹。

“凶神也是神明。”

“人们惯于索取，未曾想过代价。”

“既然你说喜欢这里，那把城主之位给你又如何。”

桻洹说这些话的语气，听起来他已经考虑许久了。

甚至说，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想的。

从他那一日在秘境主殿中看见凌霜站在白玉高台上的样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