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宴安排在花园中的大花厅中，正是春色深沉之时，宁国已吩咐人将花厅四面的雕花门窗全然拆下，花厅中既通风敞亮，从花厅内一眼便可见满园的姹紫嫣红，芳草如茵，碧波荡漾。园中的牡丹花正是初绽之时，几十盆牡丹或是含苞待放，或是绽蕾初开，正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时，更显鲜妍娇媚！令狐绹不由满意地笑了，他素日宴饮却从未想到过可以如此安排，宁国心思果然纤巧细致！一共只备了十几案，每案仅坐两人，但案上摆满了佳肴美馔，每种数量不大，品类却繁多。说是为靖宁王设宴，宴上却多是令狐绹朝中的同僚，亦都是权柄在握之人，相偕着夫人们早早来临。令狐绹不胜诧异，他一直也想举办一些这样的宴会，但宁国这两年越发爱清静独处了，只担心宁国不情愿出席，他只得作罢。

令狐绹现今正是炙手可热之时，赴宴之人来得格外早。都知道令狐夫人是礼佛重道爱清静之人，极少在人多场合露面的，来宾们围着令狐绹夫妇谈论开来，纷纷称赞他的府第可是国色天香。有两个人职位低的还要向第一次才见面的令狐夫人行礼，但令狐绹忙笑着阻止道：“今日来的都是朋友，不许拘束！”

李瑞钦居然携了从未到过长安的天乔来，更加让令狐绹喜悦不已，上前拉着天乔看了又看，问了又问。小天乔尚不满八岁，生得浓眉大眼讨人喜欢，却正是顽劣的年龄，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到处瞧到处摸，李瑞钦也不约束他，只带累得高兴跟在天乔身后满园跑，令狐绹仍恐他跌了滑了，命林福紧紧跟着。

李义山的来到让在场的人包括李瑞钦都不由一愣，都知道令狐绹是极排挤李义山的，但李永凌早已上前礼貌周全地拱手问好，态度极为亲热，众人悄悄看了下令狐绹，令狐绹却早已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有多少年没有见到玉溪了，此时近在咫尺，宁国不禁仔细打量了玉溪一下，只见他仍是一件青色长袍，从前清高傲然的神色仍然俊逸从容，一双眼眸平静温和，但清癯的脸上刻画着这些年来历经的风霜。宁国心中不由百感交集，略点头示礼，李义山也转脸看向她微微一笑，眼中波光一闪。

李瑞钦正垂眼去看面前正在盛开的一朵牡丹，他想起王维的《红牡丹》诗，“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华阳死去快十二年了，但岁月和空间却没有湮灭他心中的那份情结，眼前娇艳的牡丹只让他更加怅然。李瑞钦与李义山地位相差悬殊，故他即便来长安觐见，两人也不会碰见。他心情复杂地抬起眼瞟了一下多年未见的玉溪，这个人曾经让他敬慕又让他怨恨不已，想起华阳之死他没办法从容地去对待玉溪。

李永凌却不知道他们曾经的交集，引了李义山前来想为他俩介绍，李义山见了李瑞钦亦无法不想起华阳，遂深深地向玉林一揖，李永凌忙向一脸淡漠地观花的李瑞钦道：“王爷，这位是——”

“李义山。”李瑞钦截断了他的话，他终于从牡丹花上将目光移了过来，仔细地打量了李义山一会。多年不见李义山似乎依然清贫，今日令狐府中的来客俱是红袍紫衣，只有他仍是青袍在身，看来他超人的才华并没有给他带来光辉的前程，但虽然官低职小，神情中却仍不改那份傲然。李瑞钦淡淡一笑，宁国苦心设宴邀请自己，又邀玉溪来作陪，只怕不光是想缓解自己与令狐绹之间的不和吧！

李永凌却不知这位越来越冷峻的王爷已是心思百转，忙笑着道：“两位早已认识了？那就更好了。”

李瑞钦微微转睛扫了眼令狐绹夫妇，令狐绹如今看上去更加沉稳持重，朝廷上下均称赞现任宰相温文尔雅，质朴温和，他夫妇看上去亦和谐融洽，但宁国早已没有了从前的率真明媚，她的雍容大方、从容含蓄下掩饰不住她的失落凄楚，看来今日此宴确实含蕴丰富。正想着，却正见令狐绹的眼睛眼亦扫了过来，四目不意碰撞到了，两人均相对一笑，奇怪，自己和令狐绹永远能够心照不宣地虚情假意，但与李义山却做不到这一点！

令狐绹便笑着走了过来，一手揽了李瑞钦的肩，一手握了玉溪的手，向众人侃侃笑道：“我和靖宁王、义山曾一起在玉阳山学道，哎呀，时间真是快啊，一晃——”他笑着回想了一下时间，“十三年了吧？”

令狐绹不胜感慨地笑着转向众人道：“以前玉林最喜欢讥讽我的，没少因为这和绢儿吵起来，唉，”他拍着李义山的肩膀，“云机道长果然有先见之明，当日就总赞玉溪，现在玉溪真是才名天下扬了……”宴请之人多是他手下，故忙不遣余力地笑着附和捧场，见他满面笑容言语温和诙谐，仿佛那些攻讦打击李义山之事都不曾出于他的本意。

多少年他们没有站在一起了，宁国一时有些茫然，连李瑞钦都已脱去了青涩不羁的豪放，变得温文尔雅了，若是他们之间多年的恩怨能就此化了，也是一件好事，宁国心中长叹一声，脸上却不胜欣然地莞尔一笑。

须臾管弦轻鸣，笙歌清扬，叙坐安席。既然肯放下隔阂，其实李瑞钦是很喜欢热闹的，他率先向李义山道：“玉溪，为——”他顿了一下，望着厅外的牡丹花苦笑了一下，“浮一大白！”

坐在他身边的天乔翘起头好奇地问：“父王，你们为谁浮一大白啊？”

李瑞钦一口干了杯中酒，伸手将天乔的头按到案上：“为你娘！”

天乔从他手中溜了出来，闪开身子，满脸调皮的笑道：“那次我听娘说你是为了牡丹仙子醉饮三千日……”不待李瑞钦的巴掌过来，天乔早已灵巧地跳到了旁边李义山的桌案边。

座中人都以为不过是靖宁王妃的调侃吃醋之言，哈哈大笑了起来，李义山却神情黯然了下来。

宁国望了一眼脸色不悦的令狐绹一眼，未料到事隔十余年，李瑞钦竟还没有将华阳放下，她不由又想起曾经共度的那些时光，那时不知世事愁苦的同伴们，尘世变幻人非昨，那些回忆却更显弥足珍贵……

厅外风和日丽莺歌燕舞，厅内宾主相谈欢洽，正不胜热闹之中，李瑞钦突然转头看向花厅外抱着琵琶弹唱的歌女，不满地道：“你这唱的些什么，嘤嘤呀呀的，换一个，拣你拿手的唱一支来！”宁国微微一怔，悟到是歌女过于欢快愉悦的歌曲让李瑞钦不满，正想发话，那歌女已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是，那小女子唱一支《相见》可好？”

见李瑞钦也不答话，歌女方坐下来理了理琵琶，重新弹唱起来，却让众人都有点愣住了，她唱的竟是李义山的《无题》！见李瑞钦更加锁紧了眉头，盯着歌女一言不发，宁国本想止住歌女，但抬起手又停住了，没有出声。

坐在对面的黄员外郎夫人忙笑着替歌女解释道：“现在传唱最多的就是这首歌曲，每个教坊歌女都必会唱的。”这是一个俏丽的女子，天生一副乖巧的眉眼，她方才还向宁国介绍自己虔诚地敬奉着观音菩萨，每日早晚必烧香礼拜。

令狐绹向她笑着点点头，眼角却溜了宁国一眼，心却更沉了下去。李义山声名如此大噪，若是再提拔重用，岂不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宁国今日此举不仅是缓解李瑞钦和自己之间纠葛，更是在向众人推荐李义山，若是再压制他，只怕宁国不会答应。正沉吟着，却见宁国转向自己笑道：“我们该敬大家一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