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凤先虽然隐居了十几年，但对江湖之事，明显不是一无所知。

所以他只是皱起眉看着阿飞，冷冷道：“好。等我与小李飞刀一战之后，就再来会会你。”

阿飞却立刻道：“我不等。”

这话说得很强硬，也很不讲理。

吕凤先故意作出的不悦就变成了真的。

但他很快地看了看李寻欢，又看了看阿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冷笑道：“李探花在怕什么？”

阿飞并不是一个容易打发的对手，这一点吕凤先心里很清楚。

是以他和阿飞一战之后，势必很难再挑战李寻欢。

那么阿飞此来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

阿飞却也看着吕凤先道：“你又在怕什么？”

他从一出现就和吕凤先针锋相对，仿佛生怕对方不和他决斗似的。

李寻欢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在路上跟踪自己的人是谁了。

是阿飞。只有阿飞，才具备那种野兽般的本能，在追踪猎物的时候又能隐藏自己的形迹，是以李寻欢才没能看到他的身影。

可是阿飞为什么会这么做？难道他早就知道，李寻欢在路上会遇到吕凤先？

李寻欢发觉，自己的身边有很多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李寻欢一边想着，一边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吕凤先道：“吕兄请。”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接受吕凤先的挑战，无疑就将自己陷入了圈套中去。但他总不能眼看着阿飞也陷进这个圈套。

而且谁又知道，阿飞的出现，不是有人安排的另一个圈套呢？

吕凤先忽然笑了笑，像是在庆幸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又像是在嘲笑阿飞的不自量力。

但他转身的同时却道：“我在城外等着你……等着你们。”

他说完就走，李寻欢只好摇了摇头，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们都是这样，定约会从来不说地点的么？”

不过既然吕凤先说了城外，那就是城外容易找到的地方，他也并不担心。

当他终于和阿飞对视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就都带上了真挚的笑容。

如果说这个纷乱的江湖也给李寻欢带来什么好的回忆的话，那无疑就是这些朋友的友情。

他一边向客栈外走着，一边伸手拍了拍阿飞的肩膀，仿佛很随意地问道：“你最近好么？”

阿飞从在苏州虎丘的小楼里和大欢喜女菩萨对决之后，就失去了消息。李寻欢能猜到，他也经历了很多事。

但这些事，如果阿飞不愿意说，李寻欢也不打算追问。

李寻欢一向是个给人留有余地的人。

阿飞却毫无芥蒂地笑道：“很好。”顿了一顿，又道，“我已经离开她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李寻欢和阿飞自己都心知肚明。

林仙儿。

这是阿飞一直迷恋的女人，也是让他失去锋芒，沉沦许久的人。

恐怕阿飞自己也清楚，他决定和林仙儿一同隐居的时候，实际上放弃了多少事，和多少人。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么现在呢？他已经发现不值得了吗？

他是如何想通的？

李寻欢顿时又涌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阿飞似乎知道他心里的疑问，于是自然地道：“我只是忽然之间就想通了。”

这句话说得好像很没有道理，甚至像是敷衍。

但李寻欢也没有再问。

倒是阿飞又继续道：“我在那座小楼上见到了她。”

这件事李寻欢是知道的，当时被大欢喜女菩萨掳去的游龙生也在那里。

他倒是有些好奇，林仙儿既然想一直控制阿飞，在那种情形下又会用什么话来哄骗阿飞呢？

他相信林仙儿总是有话说的，不像别的女孩子，谎言被揭穿的时候，就只能承认失败。

在这一点上，林仙儿还真有些“坚韧不拔”的精神。

阿飞道：“她对我说，她跟别人都只是玩玩，只有待我是真心的。”

李寻欢忽然有些佩服林仙儿了。

因为在那之前，铃铃一直和阿飞在一起，林仙儿的事，她也对阿飞讲了许多。而阿飞也亲眼见过那座小楼，由不得他不信。

林仙儿竟然没有否认这一点。

她真是很懂得男人的心理，知道怎么才能让一个男人认为自己是不可取代的。

那么阿飞这次又是否相信了呢？

阿飞笑了笑，道：“可是我已经决定放手了。”

李寻欢听了，也便笑了笑，道：“恭喜你。”

面对一个一直深爱而不得的女人，能够选择放手，其实是最明智的举动，尤其是在这女人还说了也爱自己之后。

阿飞显然也明白，哪怕林仙儿亲口说的话，都未必是可信的。他再不放手，伤害的只能是自己。

他能够放手，放开的也不是林仙儿，而是自己。

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

所以阿飞更加开朗地笑了起来，道：“应该是我恭喜你才对。我听说你要成亲了？”

章一百二八 凤凰和狼

李寻欢听了这突如其来的道喜，竟忍不住脸上也有些发红。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在意这桩婚事，就像个马上要拜花堂的毛头小伙子一样。

于是他马上打岔道：“你是怎么听说的？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阿飞摇头道：“我本来打算去做自己的事，然后再来找你。如果不是吕凤先……”

李寻欢的目光一动，问道：“吕凤先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并没有等阿飞回答，他很快地接着道，“他要找的是我，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他正担心阿飞误会，想要再解释些什么，阿飞却开口道：“我不是为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只听他继续道：“吕凤先原本就名扬天下，这次重出江湖，必然比过去更上一层楼。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对手来证明自己。”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阿飞行走江湖的初衷。

在他初识阿飞的时候就已经问过，阿飞的回答很简单。

“成名。”

这样的目的是李寻欢不曾想过的。他自己从来没有刻意去出名，哪怕以他的才华，在朝堂或者江湖崭露头角都是很轻松的事。

他想要的是自由，能够不勾心斗角，而是潇洒恣意地活着。

可惜他从来没有实现过。

阿飞和他不同，阿飞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成名。

李寻欢没有问过阿飞的家世出身，但他猜想，这或许是阿飞的家族长辈提出的要求。只有达到这个要求，他的家族才会真正承认阿飞。

这也是阿飞一直隐藏真实姓名的原因。

李寻欢觉得这是个合理的推测，而正因为如此，他不应该去阻止阿飞做这件事。

他只是有些疑心，阿飞的目的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那么单纯？

他们两人已走到了城外，离滔滔大江也不过数丈之遥。

吕凤先果然就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月光洒在他的白衣上，显得分外冷峭。

“很好！”似乎为了先声夺人，吕凤先抢先开口道，“你们两个谁先上来都可以，我随时恭候。”

李寻欢立刻伸手拉住了阿飞。

阿飞的剑实在太快，他生怕自己稍一迟疑，阿飞已经出手。

在吕凤先饶有兴味的目光中，李寻欢问道：“不知吕兄要用什么兵器？”

吕凤先站在那里，两手空空，衣袖和衣襟都随着江风猎猎飘舞，颇有一种出尘之态。

但是衣袖怕不能用来做兵器罢？

吕凤先就在这时缓缓举起了一只手，并微微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的身体能不能称作是兵器，比如……手？”

他说的话很奇怪。

江湖之中，擅长拳脚功夫的高手并不少，只是争斗的时候，也很少完全不用兵器的。

如果对敌的双方一个用的是刀剑等利器，另一个却只有一双肉掌，不免太吃亏了。

是以百晓生作“兵器谱”时，并没有专门再为拳脚高手单独排一次名。

然而吕凤先的意思，竟然是要空手和李寻欢对决了。

李寻欢因而笑道：“那我岂不是太占便宜了？”

吕凤先没有回答，举起的手却陡然落下，从姆指开始的三根手指蓦地插进身旁的一块山石内，竟硬生生将坚硬的山石掰下了一块。

李寻欢看着石屑从他的指间纷纷而落，点头道：“原来吕兄这十年，是去修炼这门功夫了。”

吕凤先傲然道：“你们现在还觉得，飞刀，或者快剑，能胜过我这只手么？”

这次是李寻欢没有答话。他知道吕凤先既然这么说，就一定对指上的功夫有极强的信心。

像他们这样的江湖一流高手，信心都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的，对自己的评价也很准确，不是胡吹大气。

看起来这一战正是棋逢对手。

阿飞却立刻接上来道：“谁能胜过谁，要打过了才知道。”

吕凤先道：“哦？……”

他的话没有说完，目光却瞬间变得寒冷无比。

他的眼睛里，映出了剑光。

在李寻欢还在沉思吕凤先的独门武功之时，阿飞的快剑已闪电般地出击，直指吕凤先的面门。

他好像打定主意不让李寻欢出手。

就像李寻欢对他的一贯了解那样，阿飞是个凭本能行动的人，他追袭猎物的方式更像是一只野兽。

一匹荒野上的孤狼。

现在，这匹孤狼面对一头凤凰亮出了爪牙。

吕凤先却还是那般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的身形一飘，就堪堪躲过了夺命一剑，黑夜中的白衣，更显得如同鬼魅。

这不是寻常人可以躲得过的一剑。

但吕凤先的神态也并不很轻松，他的目光已经完全集中在阿飞的剑锋上，而那剑锋仍然追逐着他，像一头狼正在寻找机会将獠牙刺入他体内。

李寻欢屏住了呼吸，飞刀已经到了指尖。

这一战，虽然阿飞的出手出其不意，但吕凤先也已避开了，现在的二人决斗，并不容许别人的插手。

李寻欢也知道，这两个人都骄傲得不能接受自己插手。

他只希望阿飞能尽快得胜，结束掉这场意外的决斗。

阿飞的剑确实如电光一般在夜色中掠过，却一次也没有真正接近吕凤先的身边。

而吕凤先身影飘忽，还一直没有施展出他的指上绝技。

这一场决斗，胜负还在未知之数。

吕凤先虽在不断移动闪避之时，却突然“嗤”的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然后他说道：“我听她说，她一直没有给你，也难为你还一直跟着她。”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其妙，而且“她”也不知指的是谁。

然而阿飞的目光登时变得有些乱。

只有熟知内情的李寻欢，还有阿飞自己，才能明白吕凤先这话的意思。

阿飞深爱着林仙儿，因为深爱，所以敬重，不肯以轻薄之行待她。

所以阿飞和林仙儿之间的关系一直清清白白。

但林仙儿并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恐怕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此刻吕凤先能提起这件事，就说明他也和林仙儿有着那种“不清白”的关系，而且他正在用这种关系来向阿飞炫耀。

这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辱。

尽管阿飞已经声称想通了，可以对林仙儿放手，但面对这种羞辱，他还是不可能完全不动心。

这并非因为他还眷恋林仙儿，而是因为在别人眼中，他俨然成了一个一厢情愿的白痴。

快剑再次进击，剑锋破空的同时，阿飞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吼。

他再也忍耐不了，心灵上那种长期的折磨。他以为自己想通之后，就能将一切淡忘，但只是一句话，就令他回忆起那段最卑微不堪的过往。

李寻欢的眉梢蓦然一跳。

阿飞的这一招，有了破绽。

快剑连连进逼，吕凤先只能闪躲，却没有反击，正是因为阿飞的剑招快且凌厉，每一招都攻敌于不可不救。在这样的情况下，破绽也就不成为破绽了。

但他这一招却慢了一丝。

高手交锋，恰恰怕的就是这么一丝。

吕凤先目光一寒，一只手已经疾风般探出。

“铮”的一声。

阿飞的神色大变，手中半截断剑却仍然向对方急急刺出。

他的剑本就轻而薄，是配合他快剑招式的利器，但此刻竟被吕凤先空手夹断。

只是阿飞的性子，并不是可以轻易认输的，虽然已失了先机，还是不肯后退，反而强行攻击。

吕凤先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手中半截剑尖倒转过来，也直直刺出。

这两人的进击，看起来几乎没有先后之分，同时奔向对方要害。

只有阿飞心里知道，吕凤先这一剑，将会比自己更早地插进自己咽喉。但他没有收剑。

此时此刻，他宁愿死，也不愿再让人讽刺嘲笑。

他的手臂已完全伸直，断剑的茬口距离吕凤先的脖子却还有一寸半的距离。

同时他感到颈上有冰凉的感觉。

原来死亡一点也不痛苦。

这是阿飞闭上眼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