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外面都乱成一片了！现在好多人跪在地上，求天神宽恕他们呢！”书童急匆匆地对钱进宝说道。

钱进宝点点头，将刚写完的那封信封好，递给了书童。

“这，这节骨眼上，咱们还要寄信么？”书童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

此刻，钱进宝脸上现出来的，不是紧张，也不是惶恐。

他脸上，一片坦然。

“要寄出去的。”他回答道。“这该是最后一封信了，能不能寄到，就看天意了——不对，现在也谈不上什么天意不天意了，”

他默默仰起头，看向那九天之外，朦朦胧胧的天界，以及那位站立在天界大门之前，和巨人对峙着的长发女子。

“看命吧。”

书童懵懵懂懂地看着钱进宝，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位自己家的老爷。

“那，咱们不去拜一拜么？”书童紧跟着问道。“他们都说，天神是不会枉杀信众的，只要咱们虔诚祭拜，说不定天上的神仙也会饶咱们一命……”

听了书童的话，钱进宝“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这大半辈子都没信过满天神佛，现在突然祭拜，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处？”

书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们还说什么了？你都说与我听听吧。”钱进宝问道。

“哦，哦……他们说等神仙来了之后，咱们地里就能喷出金银来，以后地也不用种了，直接用银子买就行了。还说，虔诚的人死了之后能上升到天界，去和神仙们作伴。”书童一口气把自己听到的传闻都说了出口。“老爷，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钱进宝走上前，拍了拍书童的肩膀。

“你这孩子，平时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反而问起我来了？”他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这样的说法是真是假？”

“书，书上也没写过这些……”书童一下子像是泄了气的气球，面上露出些许自卑来。“我平日里读的都是圣人之言……圣人也没说过，有一天天界会出现，天上的神仙都会杀下凡间来……”

听了这句话，钱进宝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笑得这么厉害，头重重地低下，嘴大大地张开，双手死死捂着肚子，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书童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但既然老爷这么开心，那说明一定是有好事吧？书童这么想着。

可是钱进宝笑着笑着就笑不出声了。他的笑声都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了，像是被栅栏围住的羊，像是被地窖困住的银子，像是被天界罩住的苍生。

“先去把信寄出去吧。”钱进宝重新直起身，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对着书童吩咐道。“然后回到这里来，我还有事情要吩咐你，知道么？”

书童用力点了点头，忙着跑出了屋子。

钱进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静静品尝了起来。

虽然在吴能等人的丹炉生意的帮衬下，他的声名逐渐远播，成为了闻名四方的大商人，但这位大商人其实平日里生活得很是寡淡。

在饭桌酒局上，他能和人谈笑风生，对着满桌的菜肴和美酒如数家珍。可说到底，这些不过都是经商所需要的谈资，一半是为了和人交流时不尴尬，另一半也是为了彰显他自己的身份。

真到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钱进宝对这些吃喝用度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在书房里读读小说报纸，和远方的亲人通通信，这便是很好的享受了。

此刻，书报是读不下去了，该写的信也都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功夫，他只想要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

于是他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手中的这杯茶上。

沏茶用的茶壶和盛茶用的茶碗，都是江南的青瓷，造得很是精致。这套茶具还是他前些年回家的时候，一位远房亲戚送的，他依稀记得这位远房的兄长名叫“钱进财”，也是一位南北走动的商人。

茶具里的茶，也是江南产的好茶叶，每一片叶子都像是一把尖尖的飞刀，散开在水中之后，就慢慢地延展开来，然后将一抹翠绿的神韵洒在水中，让整个茶碗都染上了一层新绿的颜色。

这茶入口的味道是极苦的，比药材还苦上几分。但是喝着喝着，自然就能体验到一种难得的甘甜在舌根处回荡。再多喝些下去，连那种甘甜的味道也都不见了，只感到身上一片发汗，将那些忧愁快乐都散尽，留下一个纯纯净净的人。

这先苦后甜，苦中带甜，最后一片虚无的变化，岂不就像他们的生命一般么？从苦涩到甘甜，最后两种味道全都归于无形，只留下心中悠长的回味。

这一刻，钱进宝突然觉得很庆幸，庆幸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还能稳坐家中喝上一杯茶。

这杯茶里，似乎就盛满了他的人生。

他从小出身于商人世家，但是自小不甘于经商，拜入正道门派秋意阁中习武，学得了一身本事。

只是再入江湖，发现这江湖上的事事都不能如心，想要继续练武，又发现自己在武学上的前景实在不甚美好。撞完了东墙，又撞上西墙，他才发现这世界和他想的不同，实在处处都是障碍，让他寸步难行。

困厄到了极致，他才想起来，自己家中还有商队和财货等着自己继承。于是这位正道弟子钱进宝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商人，在东北和中原交界的伏龙关内外做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

做了生意之后，渐渐地，钱进宝有了家底，也有了肚腩。

但那些年少时候在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却仿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在无数个孤身一人的夜晚里，他回忆起自己在江湖之中走过的那些岁月。

如今，自己多年经商攒下来的家财已经基本都在前日里救济穷人的过程中花干净了——这倒是好，也省却了他的许多记挂。

如今他最记挂的，反而是他家里的书童。不知道没有了自己，他能不能顺顺利利地过完自己的人生。

但过不好也不要紧。这人生嘛，就像他刚刚喝下去的那杯茶一样，无论是苦还是甜，终归是要自己品尝一番才能明白。

这么想着，书童已经寄出了最后的那封信，重新敲门走了进来。

看着书童站在自己面前，有些怯懦的样子，钱进宝不由得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孩子，再走近些，让我看清楚些。”他一边挥着手，一边招呼着。

书童又走近了一步。

钱进宝揉了揉眼睛。

怎么还是有些看不清楚呢？

在他面前，这孩子的身形仿佛模模糊糊的，一会儿像是他家的书童，一会儿又像是另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满脸倔强，拜入秋意阁中，无论春秋冬夏，都在不断地习练那手“落花拂叶掌”。

那个孩子行走江湖多年，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道伤痕，最后在江湖中四处碰壁，无路可走。

那个孩子最后回到家中，继承了他原本不想要的家业，将他的名字传播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对他的身家充满艳羡，但他自己却知道，这些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钱进宝开始思索了起来。

哦，对了，原来是这样啊！

他想要的，不过是再做一次江湖中的游侠儿，再快意恩仇那么一次。

不为了天地，不为了爹娘，甚至也不为了苍生，他想要为了自己，再冲动那么一次。

是了，那便是在今日了。

他拉开了自己书房里的书柜，现出藏在下面的一间密室。

“孩子，进去吧，去吧。”他慈祥地说着。“里面有吃喝，够你在里面藏个十天半月的。等吃完了，喝完了，你再出来，到那时，如果这个世道还让你活着，那你就活下去吧。”

“老爷……”

“去吧，去吧。”钱进宝乐呵呵地说道。

“老爷，你呢？”书童怯生生地问道。

“我嘛，”钱进宝甩了甩袖子，看向窗外的天空。“我还有要做的事，所以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他看着书童懵懵懂懂地走下了台阶，走入密室之中，这才将书架重新挪了回去。

钱进宝默默地拉开了门，向着大街上走去。

此刻，一队天兵从天而降，正挥舞着银色的刀剑，在大街上进行着他们的杀戮。

钱进宝甩开了袖子，亮出一双结实的手掌来。

“钱进宝在此！”他大喝一声。“何人敢在此地放肆！”

他的喊声立刻将几个天兵吸引了过来。

他看着他们骑着全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向着自己冲来，右脚向后一错，手臂一前一后，摆出一个起手姿势来。

然后，“落花拂叶掌”第三十式，“落花满地”！

两只手掌如同两把扇子，在空气中四处挥动，掌风震得身旁大树上的树叶不断摇晃。

此刻，他仿佛一个人，面对了整个世界。

双手挥动之间，那一手四十四式的“落花拂叶掌”一一展现，钱进宝胖硕的身体上下翻飞，仿佛一只灵巧的豚鼠在跳跃着。

然而他的双掌终究挡不下对方的天界兵刃。

一把长枪毫无阻碍地钻入了他的胸膛之中。

钱进宝猛地咳嗽一声，口中鲜血四溢。但他肌肉一紧，死死夹住了对方的枪尖，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对方胸口按了下去。

这一掌重重印在对方的胸膛处，打得对方的身体和胯下的那匹天马一起顿了一顿！

然后，那天马嘶鸣着向前跑动，带动着那把长枪，将钱进宝的身体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