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孩子么？

武媚娘抬起婆娑的泪眼，却似乎有些茫然。

为了孩子，她的确曾经努力过很多年。

足足十二年啊！

甚至不顾女孩家的羞涩，去找了许多旁门左道的法子，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汤，也偷偷摸摸喝了一些。

但……

归根结底，这个事情的关键，卡在了已经驾崩的太宗皇帝身上。

早些年那几次，的确是赶得不巧，没能怀上龙子。

后面那几年……武媚娘也不用做什么动作，也不用吃什么药了。

什么灵丹妙药，终究也还得依靠男人啊！

所以，我喜欢孩子么？

按理说……应该是喜欢的！

但一时之间，武媚娘有些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喜欢孩子，还是为了自己不至于来到感业寺？

可现在……还是身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了啊！

“原来如此。”

张凡看到武媚娘的泪眼，其中并没有太多的怜悯慈爱，更多的是茫然与困顿，于是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有所明悟。

嗯？

这个时候，就连武媚娘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呢。

“或许你并不是多么喜欢孩子，而是……感同身受。”

张凡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美貌的尼姑，道破了她最深的心事，“这个还在腹中的胎儿，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甚至连自主能力都没有。”

“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完全取决于这对过分年轻的父母。”

“父母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剥夺他生存的权力，让他甚至无法看一眼世界，就彻底消失掉。”

“武媚娘，你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啊！

武媚娘发出一声惊呼，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将宽大的缁衣都荡起一圈圈的波纹，仿佛是她内心剧烈波动的外在映像。

是啊！

真的是这样！

自己身在感业寺内，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皇宫内院。

可是，在这里的先帝嫔妃们，谁又真的想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呢？

先帝已经殡天，回宫的路相当于是被彻底堵死！

谁能做自己的主？

甚至说得更悲凉一点，就算是当今圣人想要从这里召回某个人，难度都异乎寻常的大！

一念及此，武媚娘甚至连身体的颤抖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极致的绝望！

她呆呆地看着张凡，看着感业寺中不想熟悉但已经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可是她的眼中没有焦点，没有神魂。

是啊……这封信、这首诗，能否传到圣人手中，又能如何呢？

就算当年的太子李治，依然记得与她曾经的那些本不该有的感情，记得那一夜疯狂，又能如何呢？

现在，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而自己作为先帝的嫔妃，依例在此修行。

别说他不一定会愿意为了自己做些什么，就算真的想要有什么动作，也是根本无法开口！

当今圣人，为了先帝的一个不入流的嫔妃，公然下旨从感业寺里寻人？

虽然倒是可以假托一些冠冕堂皇的名义，但归根到底，瞒不过有心人。

唉！

无望，绝望。

又何必为难先生呢……

先生给自己看了那么多后世的画面，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在这里待下去么。

命运，终究是无可改变的啊！

武媚娘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彻底死去，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恐怖的惨笑，再次抬起头来，打算跟张凡最后说几句话，然后，便无奈地接受命运的摆布。

可是这次抬头，眼前却已经不见了张凡！

“妾……拜别先生！”

武媚娘向着不可知的方向，合十为礼，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在这个尼姑的身份。

下次见到先生，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命运又会发生何种改变？

只是不知道……先生从一千三百多年的后世而来，为什么接二连三地找到自己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尼？

莫非……

武媚娘忽然心中一动，重新燃起微弱的希望之火。

那封信，先生还是给带走了！

就如同是一点随时都可能熄灭的火光，承载着妙龄女尼的全部希望，飞出感业寺，飞向那个曾付出全部真心的男人。

然而现在，他和她，正在被命运之手推向截然相反的两极！

他，正处在权力巅峰，春风得意，天下尽在掌握。

她，正困于寂灭空门，挣脱无路，手中唯有经卷。

他被万众拥戴、为万民敬仰。她被上天抛弃，被尘世遗忘。

他怎么会记得自己？！

武媚娘眼中仿佛可以看到繁花似锦的画面，他在六宫粉黛和三千佳丽的簇拥中，尽享人间声色。

个个都比自己年轻，个个都更适合站在他身边。

那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会想到她，一个只能在钟磬梵唱和青灯古佛的陪伴下，独自咀嚼爱断情伤的可怜人……

一袭冷酷的缁衣，囚禁着一个饱满欲滴的生命。

武媚娘在清规戒律的樊笼中，无可避免地干瘪、枯萎……

张凡走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得不起波澜，枯燥得令人麻木。

武媚娘知道，她身边的很多人已经学会接受。从她们身上，渐渐看不到那种与自己相同的愤懑与不甘，每天在这座不大的感业寺中，宛如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甚至……依然妙龄的女尼们，在绝望中发明了许多苦中作乐的把戏。

那些深夜庵房里的私密游戏，让许多人脸上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晕……

武媚娘，从未合群，她只觉得可悲、可笑、荒唐得令她恶心。

于是，拒绝了游戏开黑邀请的武媚娘，很快就受到了孤立的惩罚，背后开始有人指指点点，毫不客气地嘲讽和诅咒。

她们说，那个总是脸若冰霜，心里做梦的武媚，很快就要死了！

就跟之前很多人一样，最后的下场就是被一卷草席抬出去，变成无人理睬的孤魂野鬼，再没有任何人记得。

我不会死！

不会！

武媚娘咬着牙，独自一人与所有人对抗，与命运对抗。

我要看一看！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是她不知道，就在某个她认为平平无奇的晴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相隔一千三百多年的后世，她无法理解的“直播间”里，陡然开始沸腾起来！

“来了来了！”

“他来了！”

“他带着全部的希望、无尽的荣耀、终极的救赎，向这个女人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