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渊
作者:流玉斋 | 分类:其他 | 字数:105.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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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瘴气
谢琰将短箭举起时, 赵清商根本没去看它。
“噤声!”赵清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 两眼扫视四周,耳廓微动像是在捕捉这林中的每一个动静, 手指也依旧抵在袖箭机括上, 丝毫没有松懈过。
谢琰却哪管赵清商在想什么, 这支染血的袖箭扎在了谢焕之的心口上, 足以一击致命,而袖箭通体漆黑,与赵清商手上蓄势待发的那支一模一样。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可谢琰却觉得满心满腹的火被什么梗在了喉咙口, 他想立刻就捡起刀把罪魁祸首赵清商给劈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又向赵清商低吼道:“赵清商, 我问你这袖箭是不是你放的!”
谢琰话音刚落,“嗖”的一声响, 赵清商的袖箭再次『射』出,直直朝着谢琰面门而来。两人本就靠得近, 袖箭『射』出的瞬间谢琰甚至来不及躲避,短箭以极快的速度擦着他的侧脸而过。一瞬间火辣辣的痛传来, 谢琰抬手一『摸』脸颊,破皮处的血迟了片刻才流下来,染上了他的手指。
“袖箭是我放的,人却不是我杀的,谢琰你若再出声,将不该惹的东西招来了, 我不介意先将你杀了。”赵清商冷冷的声音里也带上了薄怒,他迅速将第三支短箭别上□□,卡上机簧,再次对准了谢琰。
谢琰却丝毫不买账,他一把攥住了赵清商的小臂,刻意将袖弩上的箭头对准了自己的咽喉,两眼几乎能喷出火来,腮帮子上的咬肌绷得死紧。“今天你要不把这事说清楚,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你想杀我就立刻动手,否则我必定将你剥皮拆骨,替焕之偿命!”
赵清商皱眉,谢琰的说话声在这寂静的黑枞林中轻轻回『荡』,若有能被惊动的,必然已经惊动了,这般纠缠下去,当真就是个同归于尽的结果。谢琰可以为了谢焕之发疯,可他赵清商还有事要办。
多说无益,谢琰的命,他从来没有在乎过。
赵清商几乎不做多想,直接按下了袖弩的机括,可短箭居然没有『射』穿谢琰的咽喉。原来谢琰攥着赵清商小臂的手压住了弹簧,短箭全无受力地留在卡槽里,一动未动。
谢琰却被他这动作彻底激怒了,冷笑一声,手上骤然用力,竟生生将那袖弩给掰断了,可他攥着赵清商的手却丝毫不松开,接着用力将赵清商给掀翻在地,手臂背到身后一压,将他整张脸给按到水塘里。
赵清商口鼻骤然入水,呛得他急忙弓背想要起身,可谢琰发疯似的钳着他背后的手,手肘向他大椎『穴』上一压,赵清商整个人又扑进了水里。
水塘边缘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冰水冻得赵清商满脸皮肤刺疼,冰水灌进了鼻腔,涌入了咽喉,疼得他几乎要背过气去。就在他的挣扎渐渐软下时,谢琰手上松了力,一把将他提出了水面。
赵清商整张脸被冻得通红,眼睛都睁不开,脑海里嗡嗡直响,一咳嗽就觉得胸口刺疼。
只听谢琰在他耳边道:“早十年前我就该杀了你!当年将你困入黑枞林都不死,可见你自小就是个祸害,我只恨当年还不够狠,没有斩草除根将你和李希夷截杀在半路,才让你们今天回到了京城,向我们复仇来!”
赵清商咳嗽不停,嘴角渐渐『露』出了血『色』,听了谢琰这话竟是直接笑了,道:“谢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亲自动手来报复!”
谢琰听了一怒,再次将他按入水塘,片刻后再次提起,道:“那焕之呢?他又是何其无辜?!他又做过些什么,值得你亲自去杀他?”
赵清商这一次入水却是有了准备,提前闭气没有呛进多少水,他面前睁了眼,却见眼前的谢琰双目通红,眼珠凸出几乎要落出眼眶来,鼻翼快速翕张有微微血丝流下,嘴唇更是紫得发黑,再往下脖颈处青筋鼓成了一张蜘蛛网,这分明就是瘴气中毒的迹象,可谢琰自己却毫无所觉,任由怒火烧着神智,手上再次用力将赵清商按入水塘。
就在赵清商落入水塘的瞬间,一道血箭自谢琰肩头飚出洒上水面,谢琰惨呼一声整个人向水塘倒去。赵清商虽被他压在水下,却对四周的变故极为敏感,那血箭洒落水面的瞬间,他松脱了谢琰的钳制,就地一滚拉开了三步的距离,而他方才所在之处,一根细长的黑枞枝深深『插』入水塘底部的泥石。
噗、噗、噗三声连响,赵清商所到之处皆为枞枝所『插』,第三支穿透了赵清商的外袍,将他钉在了原处。赵清商想也不想撕了外袍,索『性』向着水塘方向一扑,整个人没入水塘。
另一边谢琰倒入水塘,右边肩头被黑枞枝『插』了个对穿,他从水中起身夺过刀,劈开了接连而来的两次攻击,却不想这黑枞枝的抛投之力巨大,震得他虎口开裂。再一转眼,岸边谢焕之的尸体上亦是『插』着三根黑枞枝,自腹部、胸口钉入。
谢琰怒极,眼眶都几乎瞪裂,谢焕之已经死了,遗体却还要受损。
第239章 瘴气
“住手!都给我住手!”谢琰飞快地跑向岸边,可成片的黑枞枝却自漆黑一片的林中飞『射』而出。
“我乃谢家少主谢琰,林中狩奴统统住手!”谢琰大喊着来到谢焕之的尸体边,替他挡开飞『射』的黑枞枝。
“住手!我乃谢家少主谢琰,林中狩奴统统住手!”
谢琰疯了似的反反复复喊着这句话,可黑枞枝的攻击愈发猛烈,不一会儿他手中的刀就被黑枞枝打落,右腿和左臂皆被『射』中。
赵清商入水后,黑枞枝却依旧一路追着他,那枝子入了水下力道被消解了不少,却还是能够伤人,他几次都被险险擦过,身上多了不少伤口。
不出多久,赵清商憋着的一口气也到了尽头,冰冷而沉重的水挤压着他的胸口,憋得他几乎窒息,缺氧导致的晕眩感越来越强烈,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吸气,可从鼻子里灌进来的只有水。他想游上水面换气,可黑枞枝一刻不停地『射』来,他一冒头就会被人『射』个对穿。
谢琰的呼声从水面上传来,呼噜噜的也听不清楚。
赵清商心想,早知如此,刚才在林中第一次遇袭时,就不该救他,就这一点点的不忍,居然换来的是杀身之祸。
我不能死,赵清商心道。
再怎么艰难都要坚持下去,谢琰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来复仇的,可他的仇人还坐在高位上,有着九五之尊万人拥护,千军万马为他护驾,文武百官替他开道,这样的仇人他还要精心地再部署上几年,才有可能走到那个人的面前,才有可能向他拔刀。现如今一切都还未开始,他便要死在这里,和一个缺心眼的谢琰一起,他不甘心!
肺里涨得几乎要炸开,赵清商却忽然自水底睁开眼,因为缺氧而脱离的手微微一动,他用他的意志强迫自己向岸边游去。
他终于听清了,谢琰打算用他谢家的身份来阻止这场屠杀。可赵清商心里再明白不过,这林中发生的一切,无论是谁来了,都阻止不了。这场屠杀只在这一夜,每一年也只有这样的一个夜,无人能阻止,就跟十年前他和李希夷误闯黑枞林时一样,要么死,要么就在死的边缘和无尽的绝望中苦等天明。
赵清商向着谢琰相反方向的岸边游去,即便不能成功,他也想借着雾瘴寻找机会脱身。
他『摸』到了岸边,他控制着无比急迫的**,只允许自己缓缓『露』出水面,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响,不扰『乱』一点点水汽。
终于,他的口鼻『露』出了水面,黑枞枝也没有跟着追来。他小心翼翼地吸入一口气,那气息混杂着瘴气的霉腐味,浑浊之意迅速侵入神经。瘴气有毒,可没了瘴气,他便会被憋死,就像京城一样,没了这座城,他的生便显得毫无意义,可一旦踏入了,又何处不是泥沼,何人不因此癫狂?
赵清商十分节制地吸了两口气,便屏住了呼吸,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因为缺氧久了还是因为瘴气的缘故。
他放缓了一切动作向岸上挪动,先是上半身滚到了岸边,接着是两条腿。等到他整个人都已到了岸上,另一边谢琰的声音却骤然停了。
赵清商警觉,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就在他凝神静听时,忽然破风之声响起,一根细长的黑枞枝劈开雾瘴向他直『射』而来。赵清商立刻辨出了枝子『射』来的方向,但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闪避了。他眼睁睁看着那枝子尖端扎向他的面门,一刹那脑海竟是空白。
“噗”的一声响起,四周再次恢复静寂。
赵清商始终睁着眼,看着死亡迎面而来,却没想到最后一刻,竟有一只手自他头顶探出,牢牢攥住了那根木枝。
那只手不大,手指细长。
所有的静默只维持了一弹指的时间,可就在这短暂地几乎什么都留不住的瞬间里,赵清商已经认出的那只手。
突然,四周树林飒飒作响,明明黑枞林中根本没有风。下一刻,浓浓的雾瘴间,有无数道黑影疾『射』而出,数十枝黑枞枝如箭雨般『射』来,与此同时,一道白影自他上方一跃而出,径直向着黑枞枝而去,带着“叮叮当当”的脆响,作响的是那白影身上的铁链,拴在了手脚上,一动一响。
那白影所过之处,树枝一一坠落掉入水塘。随着那白影往雾瘴深处而去,水塘之上颗颗汽珠散『乱』舞起交错盘旋,凝成了一股股气成漩涡。
水汽舞动让雾变得轻薄,赵清商终于透过雾气看清了水塘对面的动静。
躲在林中偷袭的那些黑影聚集在了岸对面,他们自林中跑出,跑向了水塘,吞噬了那点白影,而那白影穿梭其间,一身的白衣染了红点,红点晕开,就像一丛丛如火焰般燃烧的曼珠沙华,随着每一次呼吸,那花便开得更为艳丽。
终于,对岸的白影不动了。
散开的雾重新聚拢,遮挡了一切目所能及的。
瘴气中的霉腐味儿渐渐被腥甜的气息盖过。
赵清商挣扎着站起身,蹚着水,一步一步走向对岸。他穿过雾气,再次看清了那人的身影,雪一般的苍白的脸,墨一般的发,映着那一身血红的衣衫。
赵清商忽然站住了脚,试探地唤了声:“小苏?”
那血红的人影站在那儿,听到声响后如梦初醒,身子微微一动。她低下头,凝视着右手染血的指尖,看着看着,面上冰霜般的气息龟裂开来,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又竭力克制着,双眼里原本一排死气翻滚成了深不可见的潭水。
“小苏,你伤着哪里了?”赵清商试探着问道,继续向她走去。
千寻迅速放下手,在她血污的外衫上反复擦了擦,再次抬起头看向赵清商时,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淡笑,仿佛方才的杀戮不曾发生过。她微微一扯嘴角,踢了踢身旁地上的一个黑影,将人翻了过来『露』出脸,随即蹲下身向着那人端详了起来。这番动作做得流畅,却刚好使得她的脸避开了赵清商的视线。
“这个人,是和你一同来的吧?”千寻的声音明显带着病中的鼻音和暗哑。
赵清商走到她的身边,一脸凝重地看着她。
“哟,他身上这伤可不轻啊,就算就醒了怕是也难走出这片林子去。清商,你说这人到底救不救?”千寻说着,仰起头看向赵清商,眼中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赵清商皱了皱眉,没答话。
“怎么了?”千寻一愣。
赵清商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这一身血染的衣,一地的尸体,还有她脖颈处一道细长的刀伤,和她手脚上拴着的铁链,无论哪一样都不能用一句“怎么了”就蒙混过去。
“你……”赵清商话还未出,突然他身后地上的某具“尸体”睁了眼,拔起一枝钉入泥地的黑枞枝就像赵清商投去。
千寻本是仰头等着赵清商说话,变故陡生的刹那,她几乎闪电般地抽出了谢琰身上的两根黑枞枝,面不改『色』地向着赵清商身后掷出。
电光火石间,千寻掷出的树枝打落了『射』向赵清商的那一枝,随后径直『插』入了地上那人的咽喉,那人连惨呼都没叫出口便倒地断了气。
千寻向着赵清商松了口气,道:“好险。”
说罢她默默捡起了谢琰掉落的刀,起身向着身旁的某具尸体的咽喉划落,轻巧的一刀,又快又准,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出来。补完了这一具,她便接着去找第二具,直到地上除谢琰和谢焕之外,每一具无论真死假死的尸体都被她割了喉咙。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谢琰身旁,撕开他手臂和腿上的衣物替他处理伤口。
赵清商无言地看她做着一切,忽然觉得胸口窒痛,明明自梁州分别不过月余,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这样一个局外人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可许许多多的疑问,到了嘴边却成了另一句话。
赵清商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千寻一笑,道:“我知道,在胡太医那儿,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那个婢女拿走了我给你的犬笛。”赵清商道。
“啊,你说的是阿玖,难怪你一进来就发现是我。”千寻微微一点头,“想必后来你也翻了床板,发现里面能藏人。”
“床板里有血迹。”
千寻闻言,抬手轻轻一『摸』颈侧的刀口,笑道:“这是吓唬他们的,没往深里切。”
赵清商却忽然道:“小苏,有个自称宋南陵的人,从我这里偷走了个空『药』瓶,你可认得他?”他说罢,一瞬不瞬地看着千寻的反应。
果然,千寻听了宋南陵的名字,目光一闪将脸别了过去,未再答话。
她低着头,半晌才道:“此地不宜久留,一会儿我送你们先出去。”
“你……”赵清商快行几步到了千寻身前蹲下,扳过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腕,带动了她手腕上的铁链,发出了叮当脆响。
赵清商铁青着一张脸,道:“李希夷说,你离开梁州后是要回涵渊谷的,可你现在却到了京畿北林苑,这是怎么回事?你师父鬼医应当告诉过你,这世上什么地方都能去,唯独京城是你不能进的。可我看着你现在手脚都让了上了铁链,下一步怕是要进城去了吧?!若不是,你又何必冒险连夜逃到这黑枞林里来!告诉我,这个宋南陵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如此对你?”
这是千寻头一次见赵清商发火,不知为何,看着这张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千寻忽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赵清商的怒火也烧到了她的心里来,仿佛赵清商的所思所感,她也能切身体会一般。
赵清商说了这许多,却只见她缄口不言地看着自己,终于,他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道:“算了,我先找人送你回去,李希夷靠不住,我会亲自修书给鬼医让他回去看着你。”
赵清商说罢,拉着千寻起身,打算先带她出林子去。
可这一拉却没拉动,千寻反握住他的手,道:“只怕是回不去了。”
“什么?”
赵清商回头,却见千寻还蹲在地上,脖子上却凭空多出把刀来。
躺在地上的谢琰陡然睁开了眼,手中拿着那把被千寻丢在地上的刀,微微抬起上身,冷眼二人,道:“她说得不错,你们两个谁都不能走。”谢琰一边说着,一边将刀扣紧了千寻的咽喉,将人向后一带,千寻握着赵清商的手便不得不松开了。
谢琰冷笑道:“赵清商,你费尽心机将我骗来黑枞林,竟是为了她。正好,一命还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