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里，莫空将腰间的玉佩扶正，在茶桌前正襟危坐，板起脸看着两人。

他已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暗红色衣服，白发也整齐束起，红色的血玉发簪刚好在发髻中间穿过，不上不下，不偏不倚。

他的胡子没那么长，但是根根分明，格外服帖，没有一根飘在外面。

“你们洗手了没有？”他问。

洛青雪道：“刚好洗了三遍。”

莫空不动声色地看向两人的脚，见他们已换上他专门找人做的内屋鞋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就直接跟二位说了，的确是我去找的宗主，让他放人的。”

洛青雪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我自那年生辰宴之后，再无来往，现在你却愿意为了我出面？”

莫空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此话怎讲？”

莫空冷着脸道：“我和宗主之间的关系，远比你们想的要牢固，所以我说的话，他愿意听。”

宫辰问：“那您究竟是如何说服义父的？”

莫空捏起茶杯，小嘬一口又放下，缓缓开了口：“洛青雪，有些事情，的确应该让你知道。”

洛青雪道：“洗耳恭听。”

莫空还是面无表情：“老宗主还在的时候，我和李兆思就是过命的好兄弟，当时我们都只是普通弟子。他想着爬上最高峰，我却想着平安过一生，可是我发现，就算你想安稳，别人也未必就愿意让你安稳。”

“我身有洁癖，经常被人鄙视欺负，我躲起来，他们就跑过来找我的麻烦。最后，是李兆思挺身而出，为我解决了他们。”

洛青雪好奇道：“他是怎么解决的？”

莫空道：“他把那些人都杀了。”

宫辰面色一白：“您是说，义父当年在宗内，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弟？”

“不错。”莫空道，“当我们俩都以为他要被严刑殿处以极刑的时候，老宗主竟出手救了他，还对他十分赏识，将他收做了亲传弟子。”

“我很意外，也很高兴，我的好兄弟做了宗主的亲传弟子，我的脸上也光彩无限，从此再没人敢欺负我了。”

“他的地位越来越高，我却还在原地等死，他便说动老宗主，让我负责档案库杂役。我就一直安安稳稳活到现在，还混上了一个长老。”

洛青雪一阵感慨，她问：“那您刚刚说的，为了自己去救我，又是何意？”

莫空的脸上忽然涌现一丝悲伤，但那张脸顷刻间就又恢复了一贯的死板，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当年，美丽温柔、聪明伶俐的时月公主柳幻音，是许多男弟子的梦中情人，也是莫空心心念念之人。

没想到她竟和正道弟子洛春雨坠入了爱河，老宗主柳天时知道后，气得差点没原地炸裂，父女关系一度变得很紧张。

后来李兆思升任副宗主，就向老宗主求娶她，柳天时一口答应，竟瞒着柳幻音，以庆功宴为名，要为两人举办定亲宴。

柳幻音知道后，一气之下毅然出逃，去找洛春雨，却被莫空抓了个正着。但莫空并没有抓她回去，而是抓住这次机会和她一起逃走了！

一路上，莫空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身上还背着沉重的包裹，连洁癖都变得没那么严重了。柳幻音虽然心中感动，却也只有感动。

没多久，柳天时就派李兆思来抓她回去，莫空犹豫再三，还是不顾她的哭喊，将她交了出去。

柳幻音恨得牙痒痒：“莫空你这个小人！竟然骗我，你骗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莫空无从解释，也无颜再面对她，便发誓这辈子也不再见她了。

有一天，李兆思突然来到档案库，邀请莫空参加他的成亲典礼。

“你知道我不会去见她的。”莫空道。

李兆思叹气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还在耿耿于怀？”

莫空冷哼：“时间可以治愈伤口，却治愈不了内疚和羞耻。”

李兆思道：“你为何羞耻？你当时是成的君子之义，朋友之情！”

莫空自嘲地笑了：“何来君子之义？我那不过是小人行径。”

李兆思道：“君子成人之美，你顾念与本尊的兄弟之谊，将幻音让给了本尊，成全了本尊，这难道不是君子之义？”

莫空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转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许久，他道：“李兆思，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所以我永远欠你的，永远不能对抗你。”

“我的确成全了对你的兄弟之谊，可对她来说，我也的确是个骗子！而对我自己来讲，我确实是个小人。”

李兆思深深叹气，重重拍着他的肩膀，缓缓道：“莫空啊，这么多年，本尊为了坐上这个位置，牺牲了很多人，但本尊从来没想过要牺牲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空条件反射一般瞟了一眼自己的肩膀，肩膀上的那只手立即缩了回去。

只听李兆思笑了笑，走到殿门口，仰望殿外无穷高的天空，慢慢道：“因为你是个君子，只有在你身上，本尊才能看到自己曾经的样子。”

“无论本尊杀了多少人，只要想到你还在这里安稳度日，本尊就会很安心。所以，本尊的成亲典礼上，谁都可以不来，甚至可以不请任何人。”

“但是你，必须要在。你若不在，这场典礼就不完整。”他转过身，漆黑的牛眼竟有泪光闪动。

莫空板着脸：“你那不是安心，是罪恶感减少了。”

李兆思的表情骤然凝固，牛眼大睁：“莫空，难道你也认为本尊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莫空冷哼：“我怎么认为重要吗？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才来请我去你的成亲典礼。”

李兆思浓眉微皱：“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空道：“你知道我对时月公主的心思，所以我绝对不会错过她的成亲仪式，因为那能见到她此生最美的时刻。你也知道我无法反抗你，所以我一定会听你的话，跟着你去你的成亲典礼。”

“李兆思，你对我的不是兄弟之谊，你不过是想塑造另一个你，一个还没有被鲜血和诡计污染过的你。”

“莫空！”李兆思压低了声音，“本尊拿你当兄弟，你竟然这么说本尊？难道本尊对你的信任都喂了狗？”

莫空冷冷笑了一声：“算了，说这些没有用。我答应你，跟你去，但有一点，我绝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成亲典礼上，温柔美丽的时月公主万众瞩目，鲜红的嫁衣奢华无限，连天空都为她显现了火一般的晚霞。虽然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这无关紧要。

莫空隐藏在人群中，发现她身边一直跟着一个老嬷嬷，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圆睁的眉眼纯净无瑕，仿佛是这世间最纯洁的两滴泪。

虽然事情有些复杂，但他总算从众人口中拼凑出了大概原委，知道了她是柳幻音的女儿。一时间，心疼流满了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竟然对那小小的婴儿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所以当七八岁的小洛青雪找到他，他的态度破天荒的友好。

他觉得，只要对这个小姑娘好，就是在偿还那些曾经的背叛。

说完这些，莫空长长呼出一口气，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殿内安静如夜，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一粒尘埃落下。

洛青雪面色凝重，双眼含泪：“所以，你才会去找李兆思，为我求情？只因你觉得对不起我娘，才要救她的女儿？”

莫空没有否认。

洛青雪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他放了我的？”

莫空道：“我只和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我说，你是时月公主唯一的女儿，如果他杀了你，将来时月公主一定会知道，她会如何反应？”

“就这一句？”洛青雪不太相信。

莫空道：“就这一句，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一直没有对你动手。只是你这次挑拨他们的关系，做得实在过分，他就将你关了起来，以示惩戒。”

“我不过是提醒他一下，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看起来还很顾兄弟情义，怎样都不亏。”

“不对。”洛青雪摇头。

“哪里不对？”莫空眼眸微动。

洛青雪道：“如果他是因为这个才放了我，那他根本就不可能抓我。他聪明又狡猾，不会做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你一定还有事情没说。”

“我只知道这些，你爱信不信。”莫空又板起了脸。

空气有些闷，连茶杯里的热气都消失了。

宫辰看了看两人，清了下嗓子：“莫长老，其实我这次来的确是有事情要办，咱们不如先办正事，再来闲聊。”

对于正事儿，莫空一向尽职尽责，从未懈怠。所以他一听宫辰这样说，瞬间变得严肃：“左使请说。”

宫辰道：“义父想要找一个雇主，此人曾委托咱们刺杀寻天宗的大弟子，可否麻烦您帮我找一找？”

洛青雪心中疑惑，却见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弯起了唇角。

莫空问：“这份委托是在何年何月？”

“十二年前。”

莫空道：“最近我们正在整理十几年前的旧资料，刚好十二年前的很多卷册都还没整理好，若要短时间内找出此人，确有难度，不知左使可愿多等几日？”

宫辰道：“我既然来了此处，就说明此事已不能再耽搁，若多等几日，怕是要误事。”

莫空面露难色。

宫辰微微一笑：“实在不行，不如让我二人和您一起找，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快些。”

“不可，这不合规矩！”莫空又沉下了脸。

宫辰道：“我们只是帮忙寻找卷册名，不看里面的具体内容，不涉及任何泄密。”

见莫空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他继续道：“义父对我的信任您是知道的。我们今天来此，想问的也都问完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莫空微微点头，缓缓环顾四周，转头低声道：“好，但你们要答应我，绝不随意翻看任何一个卷册！”

宫辰笑道：“莫长老，我的话，您还不相信？”

莫空的目光移到了洛青雪身上，冷哼道：“你，我当然相信，只是这个丫头，我不能信。”

“我怎么了？”洛青雪柳眉微扬，“我对你这些破卷册没兴趣，我只是来帮辰儿的。”

莫空想了想，似乎有道理，便不再多说，带着两人缓缓走入档案库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