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作者:漱玉泠然 | 分类:言情 | 字数:7.4万
本书由华夏小说网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3.藕花深处(1)
我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空旷的花园,陌生的男子,散落的鞋子,不过一念之间,我的心中果断地闪出一个字:逃!
鞋子是来不及穿了,我踩着罗袜,穿过西角门,拼命地向我的阁子跑去,直跑到门口,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我才想起方才甬道上的一颗颗石子。但是,微风过处的青梅却在这个时候散发出一点芬芳,让我有一种冲动,想要回头仔细看看刚才的不速之客。我假装不经意地拈过一树花枝,遮住大半的面容,透过仓皇之间未能关上的西角门细致的搜索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却只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秋千架……
素简端着一碗荷叶茶出来了,“小姐这是怎么了,”待得向脚下一看,不禁也是大惊,“怎么不穿鞋就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小姐的赤金云纹簪子呢?”
我立刻收回寻觅的目光,讪讪道:“没……没什么……”
“小姐有事不要瞒我,看小姐一脸的汗,手都冰凉呢。”素简握了握我的手指,一脸关切。
我想想也觉不妥,兼之平素有什么事情,也差不多都与素简商量,于是将花园中事略说了一遍。
素简流波一动,点头道:“想必是老爷的客人,不认得路——只是来旺这差是怎么当的,竟让客人随意走动。”
我惊魂初定,又有些不甘心,左右一日里也无事,我靠在丹漆雕花案几上想了一想,遂唤过素简,“去外面打听打听,家里今天来的都是什么客人。”
正午的暖阳懒懒地撒在门前的青石板路上,青梅的花瓣无声落下,仿佛在向泥土诉说枝头的春意。
我与素简刚用过午膳,就看到父亲的书僮来旺在外面探头探脑。素简出门,与来旺耳语了一番,走进来悄悄回道:“老爷今天请了两位客人,一位是刚刚科举及第的秦公子,叫秦桧,还有一位是吏部侍郎赵大人的公子,赵明诚。”素简狡黠地眨了眨眼,“他二人年纪相若,倒不知方才花园中是哪一位了。”
“那人穿着皂色罗衫的。”我用询问的目光望着素简。
素简无奈地摇摇头,又噗哧一笑,“小姐刚才又没告诉我那人穿什么衣服——没想到小姐急煎煎地跑回来,却看得这样仔细。”
我啐了素简一口,“人家信得过你,你倒来取笑——我只担心那人是个登徒子,万一拿今天的事信口开河,可就不好了。”说罢垂下眼帘,又在心里转了几转,“不行,素简,我得去瞧瞧那人是谁。”
“还是算了,小姐,你就是知道那人是谁,他若要信口胡说,你也没办法。”素简一边收抬碗筷,一边笑意岑岑地道,“小姐以后可知道了,不要趁我走开,便放浪形骸了。”
“哼,没办法?若在外间听到流言,我也作一篇《好色赋》,呕一呕她。”我得意地笑道。
“那小姐就去吧,只别让老爷看见——对了,听说那位秦公子用过午膳,就拿了老爷的名帖去拜望舅老爷去了,现只有那位赵公子,在正堂跟老爷说话儿呢。”
“无妨。”我向着正堂一径去了。
我走进与正堂小门相连的耳房,门上只挂着一架湘妃竹帘,我蹑手蹑脚的掀开帘子,躲在正堂小门前面一座饰着缠枝芙蓉纹样的五岳屏后面。
只见父亲坐在正堂椅子上,另一个人听其声,却是坐在靠着屏风的绣墩上。
“我与令尊虽同为熙宁年间的进士,但赵大人入仕之时,我还未曾中举,算起来他也是我的前辈,世侄回乡探亲还不忘来看我这个病中之人,真是有心了。”父亲说完又咳了几声。
“家父一向敬佩李叔父的才华,侄儿动身之前,还特意叮嘱,叫务必来府上拜见,侄儿些番一来探望世叔之疾,二来仰慕李叔父已久,想要得缘一会。”听声音还算温和有礼。
“世侄过谦了,你我在汴京时虽无缘一会,但听说世侄聪敏好学,于金石刻词上颇为用心啊!”父亲又咳了一声,我皱一皱眉,父亲的咳疾怎么总不见好呢。“世侄远道而来,当在寒舍小住几日。”
“本应向李叔父多多请教的,只是侄儿尚在太学之中,如今是告假外出……”
“老爷,”来旺急匆匆从门外进来回道,“端明殿学士廖大人从汴梁遣来一位名医,现在外面候着呢。”
“先请他到偏厅喝茶,我这里有客。”父亲的声音。
还未等来旺答应,那人站起来道:“李叔父的咳疾要紧,小侄在正堂等候便是。”
“也好,那就请世侄略坐坐,我去去就来。”父亲伴着几声咳嗽出去了。
“叔父请。”那人站起来送父亲出了正堂。
我趁着这个机会,从屏风的缝隙中望过去——皂色罗衣!
只有他一人在正堂中,是个好机会!我心思转了一转,嘴角间不自觉地漫出了一丝笑意。
“赵公子既醉心金石,待人接物必定大有古人之风,怎么第一次到人府中,便乱冲乱撞。”我肃然道,因一早被惊吓而生的嗔怨淡然流露。
突然听到屏风之后有人说话,可让他吃惊不小,只听“啊”的一声低呼。我知他也被我吓到了,不由嗔怨之意大减。
我仿佛看到了他怔了一怔的面容,只听他说道:“明诚因初入贵府,不识路径,只是一时贪看贵府花园的梅树,因此无意冲撞了你家小姐,还请见谅。”
我本想探知他是否是个轻浮之人,是否会到外间乱说惹来流言,却不想他言中之意并未知晓是与谁说话,转念一想,是了,他只道我家也是书香之族,闺阁小姐定然不会擅自跑到正堂与陌生男子搭言。这倒让我心生一计,于是我低了低声音,道,“嗯,你既是爱梅之人,就该知道梅花孤标高格,从不委顿下尘,有轻浮之举。赵公子若真心道歉,此事也就罢了,只是你在花园中见到之人……却不是我家小姐,还请公子不要妄加揣测。”
不想他朗然一笑,“在下虽不敢以梅之洁自许,但今天日之事,明诚决不会泄露一字半句——可是,李叔父只有一个女儿,那荡秋千之人不是小姐又会是谁?”
我粲然道,“这府里除了小姐也是有丫鬟的,你如此抬举,小女子甚是荣幸啊。”
“可是那服色……并不像丫鬟啊。”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素简,小姐素来怜我,因此吃穿用度与小姐并无二致。”我必须让他相信,他看到的人是素简,就算他是个轻浮之徒,若知道看到的人是丫鬟,也无心对别人信口开河了。我略略沉吟,道:“我家小姐自幼读书,是以小女子也通些文墨,你既然不信,就听我为公子述一遍方才的情形。”于是吟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姑娘好才情!”他的声音有些激动,“是《点绛唇》的曲子。”
“这回信了吧,若听他人说起,断不可知道的这样仔细。”见他如此赞我,我心中也是欢喜。
“李叔父府上果然不愧书香之族,姑娘虽是丫鬟,如此才情胜过前朝之鱼玄机,堪比成帝之班婕妤。”
他将我比做班婕妤,倒叫我想起待选的事,不由得一阵心酸,我怆然道:“班婕妤有什么好,虽曾为成帝宠妃,到底是‘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姑娘人淡如菊,果然亦是心简如素,定不会如班婕妤一般。”他安慰我道。
素简之名的来由,他竟也能猜出,我不由得心中一喜,又想他只道我是个丫鬟断不会为嫔为妃,才道我“定不会如班婕妤一般”,唉,他哪里知道……我心中叹道:“这世间之事却是半点不由人的。”
“我闻姑娘谈吐,知姑娘定然气韵不凡,怡好方才我有一问,本想待李叔父回来相询,如今姑娘既在此,想必也是一样的。”兴致勃勃声音告诉我,他此刻正神采飞扬。
“你有何疑问?”我柔声道。
“方才明诚看到堂上这幅《归来图》,别有情致,只是图中并无落款,不知可否告知作者的名讳。”
从我站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那幅我一边吟诵《归去来兮辞》一边画就的《归来图》,我想,此时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是投向一处的。
我的丹青并不出色,只因父亲疼爱我,才将这幅画挂于正堂的。我带着三分谦逊,笑道:“赵公子喜欢这幅《归来图》吗,只是这画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啊。”
他却不以为意,道:“这幅《归来图》于技法上说自是没有方家妙手之高明,然而独抒性灵,这竹篱茅舍虽属平易之境,却透出几许……”他迟疑了一下,“咦?这图中透出几分灵秀之气,莫非作画的是位女子?”
“不,赵公子猜错了,这作画的是父……夫人老爷的一位好友,只是他前几年移居江南,归隐山林,恐怕是再难见到了。”
“噢,”他有些怅然,“可惜明诚无缘一会,不然,扬雄曾说‘音声音画’,这作画之人倒会是明诚的知音良友呢。”
仿佛是犀角的白纹,将我的心与什么东西连在了一起,我只觉耳根有些发热,到底是强自镇定心神,道:“何以见得?”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其实人生在事又何须高楼广厦,只要自在逍遥,又何尝不是快意人生呢?”他感慨道。
“是啊,心无羁绊,终老林泉,这样的清福,可比齐天的鸿福让人艳羡得多了。”我不想再逗留下去,在屏风后向着他福了一福,道了声“告辞”,不待他回答,便快步离开正堂,穿过耳房,一径走了出去。
我应该回我的阁子的,可是为什么,我的脚步只往花园里走呢?我坐在秋千架上,静静地靠着,想着,一遍遍地回味今天发生的一切,心底里竟盼着能听到身后的角门“咯拉”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