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作者:钟花无艳 | 分类:言情 | 字数:1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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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女人的遗忘
最后两个字‘怀真’, 听得欢喜心惊肉跳,然后仔细一想,悬在嗓子眼的心瞬时间又落回原处, 险些为这般酸溜溜的杀伐决断之词笑出声来。
古往今来, 只有狐媚女子谓之“妖”, 绝少有八尺男儿谓之“妖”。花倾城想杀怀真, 乍一听似是他看不惯皇后身边那群成天念经的和尚, 实际不还是他在吃皇后干醋么。况且,皇后看中的男人,即使他花倾城想动, 也不是那么好动的。
估计是花倾城被今儿中宫殿外“捉奸”一幕气昏了头,余怒未消, 待见到她欢喜这么一个傻乎乎棋子, 把她当出头鸟使。
欢喜抬起眼眉, 故作顺从地接受花倾城凤眸深处未消的阴霾,看着他修长的指抚上自己不怎么好看的下颚, 由着他一边沉思著一边轻慢摩挲,好半天才听见他一声冷冷嗤哂,“我想起一桩往事来。你曾经说过,你想为我们的孩儿取字为怀真。”
花倾城顿住,唇边的笑靥却忽然漾开, 很是嘲讽, “此怀真亦彼怀真?”
欢喜平生最怕花倾城皮笑肉不笑的说话, 因为这般非但不好琢磨他的心思, 反倒因为答错话把自个儿赔进去。尔今, 花倾城笑着质问她,她反倒更有把握保全自己——
毕竟, 被醋意冲昏头脑的男人,往往没有了平日里的机敏。
“我的确想为我儿取字怀真,不过却是取自‘怀质抱真’的典故。”欢喜盯着花倾城的眸,很平静的答,“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吩咐我去杀人?究竟是因为这位法号‘怀真’的佛门弟子冲撞了皇子的名讳,抑或因为……”凝着花倾城紧抿的薄唇,欢喜淡淡一笑,“因为,你怀疑皇后娘娘与这位佛门弟子有不正当的关系……”
“住口!”花倾城拧起眉,而他极具威慑的森寒语调,令欢喜很识相闭上嘴。
不说就不说,凶什么?欢喜在心底小声嘀咕,并不惧怕。大概是因为这段光景里与花倾城长时间相处,欢喜的脸皮厚度日比一日,愈敢讲一些极尽讽刺之本分的话,也愈敢坦荡面对花倾城的各种冷暴力——
譬如什么两相沉默,譬如什么目光警告,全让欢喜以柔克刚、化作唇边一缕浅笑,心平气和地凝视花倾城。而花倾城也只是蹙著剑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欢喜眼底的笑靥在跳跃灯火的衬托下,格外柔和,格外纯真。
话不投机,不知何时竟潜移默化成了彼此不言,心知肚明。
花倾城却在那双翦水瞳眸的注视下莫名地恍了神,背过颀长的身不去看那位小女子,轻描淡写脱口道:“你…… 叽叽喳喳的,甚是聒噪。”
嗯呢?聒噪?!
欢喜觉得好笑又好气,刚刚回敬一句‘我若是聒噪,全天下的女子皆失德’,竟觉得鼻端湿润不已。
欢喜满腹诧异去摸自己的鼻,指尖刚刚触及鼻,一股湿热粘稠的液体顺了指缝倏然滑下,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她被一大片殷红惊得瞠目!
血,仿佛流动的很快,眨眼片刻已是让她头晕目眩。更难受的是,鼻端与指之间血腥气息颇为难闻,竟唤起她一阵继一阵的干呕。
听见身后的响动,花倾城冷淡地回眸,恰好对上脸色苍白以手捂住口鼻的欢喜。他所看见的,即是刺眼的血液从欢喜的鼻端源源不断的滚落,淌落在榻间最上等的白色素锦,将它染红,成为一抹又一抹暗红……
花倾城看得愣住。“你……”
“我,我这是怎么了?”欢喜眼底含泪,用手堵着突然发作的鼻血,惶恐亦是不安地看着花倾城,呜咽。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骨血里剥离出去,花倾城咽著微微发干喉,快步上前坐回榻,长臂揽住欢喜摁向自己的怀抱。
欢喜抗拒地往后躲,讷讷道,“不要,脏。”
“无妨。”花倾城低低道,看着纤尘不染的雪袍被殷红的血弄脏也不曾皱眉,只是揽着欢喜瑟瑟发抖的身子,“勿怕,你只是近些日身子孱弱,肝火虚旺。”
“是么?我刚刚晕得厉害,差点看不清你的面容……”欢喜嘤嘤地哭出声,小手颤颤地攀住花倾城的衣襟,“你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花倾城沉默地欢喜把脑袋趴在自己的胸口,许久许久,才低声道,“胡言乱语。”
不知为何,突然发作的鼻血,一时半刻之后,竟也突然止住。好不容易止住泪的欢喜抬眼看着素有洁癖的花倾城,看看他的外袍被她弄成一片血污,很是尴尬地松开手,让自己慢慢退出他的怀抱。
而花倾城,默不作声任她为之。
看着他英俊五官的笼罩著她看不懂的阴沉,欢喜犹豫,忽然又斗胆靠住他厚实的胸膛,闭上眼,“花倾城,你知不知道,你很能讨得女人第一眼喜欢,却很难讨得女人长时间的喜欢。”
没有料到话题的突然转变,花倾城垂下凤眸睨向欢喜,面无表情,“你,话太多。”
欢喜往花倾城怀里侧了侧身子,疲倦地叹了口气,“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世界上,有三种男人不可以嫁…… 说没有一丁点后悔是假的,我很后悔,后悔不应该嫁给像你这般脾气古怪型的男人。”
“你长得好看是没错,可惜过日子,怎可光靠一张脸。”欢喜闭着眼眸,轻声细语,“你啊你,前一刻还是你来我往有说有笑,后一刻,便沉着一张死人脸不肯多说一个字。这样的大起大落,普通女子怎能受的了?与你相处,时间短一点可提升自己的耐性;时间长一点,恐怕都要得心魔…… 见你眉头微微一皱,心便扑通扑通,低到尘埃。”
感受到怀里的欢喜说话呢喃不清似是要陷入梦境,花倾城默不作声地以手搭上她的脉,仔细听得她的脉象,才有意无意道,“我何曾与你有说有笑?” 还好,脉象平稳,蛊毒此刻还未伤及她脏腑。
“和我没有,但是,和皇后有。”
皇后?忆起今日傍晚时分与皇后乔楚楚的争吵,花倾城眯了眯凤眸,神情晦重。
日复一日,皇后的举止越来越过分…… 明明知道此时此刻举朝上下对她、对皇长子非议颇多,仍不知收敛,反倒开始在宫中豢养男色。
“你没有见过你与皇后说说笑笑,但我想,你定是待她极温柔。”欢喜低诉着,全身都放松下来,“皇后她是不是也过得很苦…… 先帝待她冷淡,她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她兄长,却也不是她相公,不能成天在宫中伴着她。”
相公?花倾城听得愣住。
先帝在世时,算是与胞妹乔楚楚过了一段谈不上冷淡疏离的日子。只不过等到先帝登基,胞妹便愈发失宠。每逢心情苦闷之时,乔楚楚便会找他一倾心中怨怼,久之久之,他都习惯了日复一日安抚乔楚楚的光景。
所有的安慰,所有的宠溺,全给他这位跋扈任性的胞妹。即使他不想再继续毫无原则纵容胞妹,但他陪在皇后身边的日子,太长太长,太久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皇后的兄长,还是皇后的精神上的夫君。
以今日之态度,去审视过去之往事,难怪,外人会揣测皇长子是他花倾城与皇后苟合□□所生……
“如果我是皇后…… 唔,皇后…… 和尚怎么了…… 长得好看,又听话,让他尽心尽力伺候皇后…… 女人,很怕寂寞的。”
烛火,在安静的寝殿里不安分的跳动,花倾城看着被忽暗忽明的光线勾勒出怀中女子熟睡的小脸,看着她上下翕动的唇,聆听着她无比模糊的叨念,莫名生出熟悉感。
欢喜,除了声音,或多或少连个性,都像极了他早就不在人世的胞妹,另一位胞妹,林婉之。
那个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夫君的女人。她活着的时候,拥有夫君的爱,拥有先帝的恨;可当她死了之后,她依然占据了先帝的记忆,逼得乔楚楚在她的遗世画像面前,一次又一次痛哭流涕。
莫名地,平生第二次,花倾城发觉自己唇边竟泛起一丝苦笑。第一次,即是在今日傍晚,与乔楚楚争吵至激烈之刻,乔楚楚以烛台砸伤他眉骨……
他愤怒,他极其痛心,一个长相俊美的和尚,居然彻彻底底占据了皇后的心思。皇后是不是忘了,她当年在林婉之画像面前痛哭失声担心被废之际,他是如何信誓旦旦保证,定以己之力保她百年荣华富贵。
皇后忘了,终究是忘了。忘了过去的苦难,忘了过去的同盟。
花倾城苦笑,暗自苦笑。
光线昏幽,随着灯烛的燃烧殆尽慢慢地被黑暗吞噬。花倾城垂眸,看着倚在他臂弯里早已进入熟睡的脸庞,竟也诱惑著他也放松了全部的心神。
他慢慢地低下头,轻轻将额头抵上怀中女子光洁的下颔。思索了许久,他才轻声地,一字一字地,朝殿门外淡淡叮嘱道,“侍书,传我话下去—— 倘若皇后执意绝食,就将那个秃驴和尚放了。”
女人,终究是怕寂寞的。乔楚楚若喜欢,就由着她最后一回无理取闹。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连最后一丝追忆都已成灰时,清脆的女子声线才在门外响起。“是……”
怀中的欢喜,仿佛被这低沉不可辨识的声音扰了清梦,微微动了动小脑袋。而花倾城则在黑暗中一直眨也不眨凝视她,凝视着那张不似故人胜似旧人的脸。
彻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