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作者:钟花无艳 | 分类:言情 | 字数:1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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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夏末
【阿难:吾佛, 何为相见?何为不见?】
【佛告阿难:见见之时,见非是见。】
原认为久不诵经念佛,早记不得佛偈。不曾想, 今日复见花倾城, 欢喜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削发为尼时诵读《楞严经》瞥见的一段阿难尊者与释迦牟尼佛的对话。
见见之时, 见非是见……这番言简意赅的对话, 令脑子不甚好使的她迷糊了很久, 即使终不解佛偈深意,仍能算作她清心寡欲岁月里难以忘怀的言语。
眼下,欢喜可没闲情雅致琢磨因缘教义, 她只能强作镇定地看着花倾城从铁梨木朱漆交椅中起身,一步一步地, 迫向她而来——
她自知无所遁形, 惟有坦然面对。
花倾城的素锦暖靴踏在微润的泥土, 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这一幕, 好似重重踩踏在了欢喜的心头。这些年来,她始终难以遗忘的男人,再次突兀地闯入的她的视野。同样的,被她潜藏于心中太久的悲与怒,猝不及防的袭向她, 以至于她的朱唇微微哆嗦, 双手更是合拢又放开, 放开又紧搓, 像极了畏寒, 又像极了惊恐不安。
“站住!”突然的,欢喜聆听到一句脆弱略显嘶哑的惊慌喝止。她怔怔地看着花倾城停下脚步, 目光冷然地投向她,她这才恍惚意识到,喝止,竟是从她嘴里迸出。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在这一刻难免情绪慌张。她太了解花倾城,以花倾城清高冷傲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听从她的使唤。
果不其然,花倾城伫在原地,虽不发一言亦未再迈前一步,平静的目光却如刀刃般攫住她,缓慢且详实地一点一点斩乱她的心神,让她在这种沉默无言的注视中头皮发麻。
北风卷地,万籁俱寂。
欢喜动了动唇,想再说些什么以彰显她的底气,可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觉得背心发冷,那是一种深入骨子里的寒冷,寒意直达心脏,令她心跳骤乱,甚至连浅淡的呼吸都仿佛要消殆在寒风里。
“你,”属于花倾城的低沉声线,随着寒风传递过来, “和从前一样,忌惮我。”
最后三个字令欢喜心神一颤,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花倾城再度迫近她。颀长高大的身子彻彻底底挡在她面前时,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 ”欢喜勇敢地盯视花倾城的深邃眼眸,喃喃低诉道,宛如认命,“每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明白,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也是。”花倾城颔首道,清清冷冷的言语完全没有一丝恼火,而他含笑的目光,好似一盆温凉的水对着欢喜当头浇下,让欢喜在刹那间丧失了重挫对方锐气的庆幸,“还与从前一样,你越是想脱离我,越是受制于我。”
不堪回首的往事被重提,欢喜为之气结,“花倾城,你……”
“你仍与从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杏眼圆脸,娇俏,耐看。” 花倾城低低的打断欢喜,罔顾欢喜一脸诧愕,俯下脸,他凑近于她,在她耳边轻声吟过,“甚至,远胜从前。”
“呸!”欢喜下意识脱口而出,她觉得自己听错,又觉得自己好似未听错,犹犹豫豫之间愈发猜不透花倾城是否真在贬损她,索性羞恼地回眸瞪向花倾城,只是这忿忿不平的一瞥,让欢喜心生讶异。
时间真是一把无情的剪刀,哪怕是再俊美非凡的男人,也会有衰老的一天。哪怕花倾城凝视她的目光依然冷漠而疏离,犹如旧时从不透露一丝一毫的怜惜,可他眼角细细的纹路还是透露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也是,这些年来,他的日子未必过得尽如人意,尤其宫中险恶,不比她在此地享受青山绿水与怀真。“花倾城,”欢喜挑眉,轻嗤,“你,比从前老了许多。”
出乎欢喜预料之外的,花倾城竟沉默不答。他眼眸极晶亮地凝着她,仿佛看穿了她怯弱不安的内心,直至她微微焦躁的转了转脑袋,他的指尖,缓慢地轻触她的面庞,沿下,最终,静默地停在她纤细脖颈的一处,一道被她几近遗忘的暗色淤痕。
“这道痕迹,”花倾城缓缓地开了口,嗓音嘎哑,“是那个和尚留下的?”
欢喜愠恼地拍掉花倾城的手,沉下脸,避而不答反问道:“花倾城,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不会只打算和我站着说几句消遣话,你且直言,有何贵干?”
花倾城盯着欢喜的表情依然很冷静,不但冷静,甚至有些冷冽。他不发一言地凝视着欢喜的面容,看着她娥眉微蹙檀口轻启一张一合,深邃眸子里有短暂的寒光闪过。
猝然地,他朝欢喜伸出双臂,一只手有力地扣住欢喜的肩,另一只手朝欢喜的脸抚去。欢喜本能亦是无比抵触的往后瑟缩了脖子,花倾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思,抚摸她面容的大手迅速地按住她的后脑,强迫地揽住她,挨向他,将她的脸牢牢地按定在自己的怀中。
“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的确不打算只与你说几句消遣话而已。”冰冷疏离不带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话语在欢喜耳畔响起,却透露出诚意十足的戏谑,和挑衅——
“拿下妖僧。”
*
一天,两天,抑或,许多天?对于被软禁在这座山间小院的欢喜而言,时间流逝是快是慢,对她而言已无太多意义。
与怀真重逢的第一天,她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她唯一遗憾的是,好不容易熬过了四、五年的光阴,与怀真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花倾城立刻又出现在她眼前。
劳燕分飞,风流云散,似乎是她从今往后的唯一出路。
……
她恨。
她真是恨!
最初的几天,欢喜拒绝进食,只因她一口怨气积郁于胸;接下来的日子,气虚体弱的欢喜改变心意选择了报复性进食,她把吃进肚腹里的所有食物全化作脱口而出的咒骂,她开始了永无停歇的辱骂,用尽每一个她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问候花倾城及其祖上十八代。
直至她开始诅咒花倾城这辈子断子绝孙,被落了锁的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门扉转动,一袭明晃晃的白袍出现在欢喜眼前。
是久不露面的花倾城。
欢喜呼吸一滞,下意识地蜷缩了手指,紧握成右拳。
“都说,虎毒不食子。”花倾城勾唇道,冷冷地瞥了一眼欢喜往外渗着血珠儿的手心,踱步走向欢喜,托起欢喜的下颔,平静的语调有一丝薄凉的讽刺,“你,倒是个例外。”
“我没有孩子。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孩子。” 欢喜狠狠地白了花倾城一眼,冷嗤径直丢给他,“你自己的孽种,不要算在我的头上…… 唔……”话,未说完整,只因捏住她下颔的拇指和食指猝然收紧,生生弄疼了她。
欢喜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些,眸子里几乎泛出泪光,而似乎是同一刹那,花倾城放开了她。
欢喜扶着下颔吃痛连连,花倾城亦挪开视线不再看她,他负手转过身,留给欢喜一道孤高的身影,“十几年前,先帝曾对我提起,他做过一场梦。”不似先前冷漠且疏离的语气,此时此刻他所说的话,竟多了些慨叹的人情味。
怒火中烧的欢喜没有注意到花倾城细微的变化,嗤之以鼻回应,“废话!统统都是废话!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今天你若不能放过怀真,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充耳不闻亦视而不见欢喜的愤怒,花倾城淡淡往下道:“先帝说,那是一场让他难辨真假的梦…… 梦中,先帝继承大统清除异己,其中异己之一,即是林婉之。先帝恨极林婉之,欲置她于死地,仍念在昔日情分恩赐她一个抉择:只要林婉之愿意亲手结束她夫君的性命,便可饶恕她不死,饶恕她所有亲人不死。”
言简意赅的陈述,令欢喜猛然打了个冷颤。
仿佛在这一刻感受到欢喜的惊惧,花倾城转过身来,深邃明亮的目光再次地投向她,“若让你做抉择,只要你愿意亲手结束怀真的性命,我亦会饶恕你不死、饶恕聪儿不死。你,如何抉择?”
最后一个字道完,花倾城原以为此刻的欢喜会近似情绪崩溃地破口大骂,然而,她仅仅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他,闪烁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深意。
沉默无言并未持续太久,皆因花倾城再道:“不过,我自认不如先帝铁石心肠。因此,只要你肯为当年残害皇嗣之事向我叩首认错,我同样可以恩赐你一条生路……”
“呸!”欢喜如遭受到极大的羞辱一般疾言打断花倾城,“向你认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向你认错!”
“你可以拒绝,”花倾城轻叹,弯唇勾出一抹冷笑,“怀真却将再入佛门,此生此世,与你永不复见。”
欢喜愤怒的表情在这一刻完全僵住,然而下一瞬,她好似市井泼辣女子一般连抓带挠扑向花倾城,尖锐的指甲重重的划过花倾城的脸,在他好看的面部留下一道触目心惊的血痕。“花倾城,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欢喜既哭又骂,“都过了这么些年,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花倾城轻而易举地扼住欢喜的手腕, “我卑鄙无耻?”他冷笑,“若论无耻,有谁比得过你寡廉鲜耻,连自己的亲骨肉都算计。”
“他不是我的亲骨肉!是你的孽种,是你和董澴兮的孽种!”欢喜已经泪如雨下,嘶哑着嗓音怒骂道,“没遇见我之前,你娶的是董澴兮,唤为娘子的女人也是董澴兮,该为你生儿育女的也是董澴兮!我是谁?我既是代她受过也是被你坑蒙拐骗的无辜之人!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什么事情不能做?偏偏尽做些泯灭良知的龌龊事!亲骨肉?我呸!侍书追杀我之时,她可是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不论我诞下的胎儿是男是女,俱杀之!由始至终,在你眼里,我是棋子,是替代品,是你拿来泄.欲.拿来利用的工具而已!”
花倾城铁青着脸,沉默不发一言地聆听着欢喜的唾骂,自始至终都只是牢牢地扣住欢喜不断挣扎的身子将她圈箍在自己的怀中。
他紧抿薄唇,既不打断欢喜,也不为自己辩解,目光灼灼凝视她,看着这张分别多年的脸庞早已没有昔日对他的唯唯诺诺,也没有了久困于落花轩时的抑郁与憔悴,却因为旧事重提而再度拥有了丰富多变的生命表现。
她,还是这么的痛恨他。哪怕物是人非,哪怕时移世易,她依然恨他,长久地恨他。
……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向你这个歹毒之人叩首认错!我宁可死,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欢喜愤怒的斥骂令花倾城回过神,他微微俯下脸,离她愈发的近,以至于他可以看清楚她黯淡墨色眸子里的泪光。
她,面对他的每一次,极少能展露笑颜,往往皆是梨花带雨…… 心底,不知何为萌生出一丝冲动,但心随意动,花倾城伸出手,修长好看的指触及到欢喜眼角夺眶而出的眼泪时,他的动作忽又停顿,片刻的停滞之后,旋即撤回。
“如此,”花倾城在心底感慨,嗓音低沉,“就依你所言,从今往后,留你一人孤独终老于飞来峰。”
话音未落,方才情绪近似于崩溃而破口大骂的欢喜猝的住了嘴。她睁大婆娑的泪眼,悲伤的脸庞泪痕未干,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隐忍着所有狂怒与痛恨,最终,只是无比艰难地从唇齿之间逼出一句,“花倾城,你一定要如此报复我?”
花倾城不语。
“也罢,我命如此,如此而已!”欢喜突然没心没肺的笑了,一滴泪,与此时从她眼角默无声息地淌落,她却故作不在意地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事已至此,我一定会吃斋念佛努力让自己多活几年,至少一定要比你多活几年!待到你年老体衰入了黄泉不归路,我一定会再与怀真重逢!届时,你在阿鼻无间地狱孓然一身,我与怀真双宿双栖,我,我的福气,一定还在后头……”
花倾城不语,仍是表情冷漠一言不发地聆听欢喜所有混乱颠倒的喃喃自语,冷眼旁观她的泣不成声,直到她心绪失控乃至所有的伪装全部卸去而开始放声大哭,他才缓缓地转过身,迈步,远离她。
一步一步地,缓慢地,背离她。
只是,颀长的身躯即将步出屋门时,他却被她唤住。
藏在宽大袍袖里的大手不动声色的握紧,又放开。他回眸瞥向她,不自觉勾弯了唇角,淡淡问:“你,打算改变心意?”
“有一句话,应当说给你听,即使你这种人根本不能体会这一句话所表达的情怀。”她站在离他极遥远的地方,两泪汪汪,哽咽一下, “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我与怀真,曾在这座山间小院见过数次风霜雨雪,不论你如何阻扰,我和他,终究经历过一回白首到老。”
他面无表情的听完她这一句,然后,他缓慢地收回目光,沉稳地迈开步履,低沉且不带一丝情感眷恋的吩咐丢给她,亦丢给静候于门外多时的禁卫——
“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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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峰山脚,早有一顶华轿恭候多时。
花倾城风尘仆仆而来,侧身坐入轿中。十几年如一日近身侍奉花倾城的徐总管立刻奉上一个暖手炉,花倾城沉着脸色接过,冷冷地开了口,“起轿。”
瞥见花倾城脸上一道血渍已干的新伤,低眉顺目的徐总管并未吩咐轿夫立即抬起轿辇,而是长长地一声叹息,幽幽埋怨道:“大人,您这是何苦?”
这番话,令花倾城不禁蹙了眉。冰凉的大手捧着暖手炉,好一会儿,他才冷眼瞥向徐总管:“你倒是话多。”
徐总管摇摇头,表情欷歔:“大人,您就听小的一句劝,既然来都来了,索性将董姑娘带回长安,总胜过今时今日人心相异两地分离。况且,您……”徐总管顿了顿,见花倾城的脸色并未大变,才又斟酌措辞慢慢往下道,“您的身子骨不如从前,怎么说,也该留一位合眼缘之人伴在身旁。您若不反对,小的这就去请董姑娘?”
花倾城把玩着暖手炉,面无表情地聆听徐总管,很长时间不曾回答一个字。忽而,他动了动唇,唇角勾出一道浅淡的弧度,却是答非所问:“她,不姓董。”
徐总管惊讶地张了张嘴,面色相当无奈:“大人,小的追随您颇久,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您的一些喜好。这些年,您在长安位居高位,深得圣上倚重,为家国大事呕心沥血亦甘之如饴。如今您忽然告假,不在宅中养病,反倒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小的真是不懂,您既然放不下那位姑娘,又何苦与她争锋相对,处处为难她?”一席话麻溜的讲完,徐总管紧张地搓了搓双手,忐忑不安地看向花倾城。
“我不是在为难她。”花倾城淡淡地道,眸光闪动,带着一丝怅然,低沉且压抑的语调似有一刹那的复杂感触,最终却化作凉薄的自讽,“我只是在为难自己。”
徐总管“咦”了一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大人,您何出此言?”
花倾城不再开口,沉默地把身体往后靠去。
十几年前,先帝曾对他谈及一场似真似假的美梦。梦中,先帝得愿,自立为帝。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先帝谈及美梦成真时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先帝谈到其一细节,神情登时隐晦许多:“梦里,虽恨林婉之弃我而去,最终仍是给了林婉之一个活命选择:只要林婉之愿意亲手结束她夫君的性命,便可饶她不死,饶她身旁其他亲人不死。”
那时,他正得先帝信赖,气盛亦轻狂,居然不屑一顾反问先帝:“程玄佑大将军,您难道忘记林婉之如何设计陷害您,以致您被太子逐出长安之恨事?”
他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是因先帝那时已娶乔楚楚为妻,亦是拿捏不准先帝对林婉之究竟有无摇摆。倘若因林婉之而耽误先帝之大事,进而耽误乔楚楚与先帝之夫妻感情,他宁可先进谗言,断绝先帝对林婉之的念想。
人算不如天算,当他得知林婉之是他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妹妹时,已经来不及再变心意。林婉之离世,不但不能断绝先帝对她的种种爱恨痴缠,反倒连累乔楚楚一再被先帝漠视,就连他自己,也数次遭贬。
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始终不能理解,先帝既然恨极林婉之,又何必在林婉之死后对她难以忘怀?他亦不懂,有道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先帝恨林婉之久矣,久而久之,如何能将这份恨转变成不恨,甚至,反转成…… 不舍?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直到他倾尽心血抚养的稚儿,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渐渐成长为不轻易哭、不轻易笑、一举一动皆无比拘束的幼帝,他突然忆起,那一年,先帝听完他气盛轻狂不屑一顾的反问时,沉默许久,最终如是轻嗤道——
“倾城,也许有一天,你亦会背叛本将。”
他全然不记得当时向先帝禀明赤胆忠心之言论。当他记起并体会先帝这句话之中深藏的含义时,他也同时收到了来自钱塘的密报,而他几乎是未有任何犹豫,立即告假,坐上轿辇,匆匆忙忙向钱塘而来。
今时今刻,他终于懂得,为何先帝至死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对于林婉之的爱慕之情,可待到林婉之死后,却始终对她难以忘怀…… 因为,先帝自知对不住林婉之,有负于她。
恰如他花倾城,虽恨一个女人恨到极致,却仍从这日复一日难以释怀的恨意之中,逐渐萌生出对她的思念。他想见她,哪怕明明知道她憎恶他、忌惮他,他依然难以自控地想要见到她。不仅仅因为他曾真真切切有负于这个女人、对不住这个女人,还因为他想告诉她,他和她的孩子正茁壮成长,他,虽然不是她的良人,但总算不是一个坏父亲。
他,是真心真意想见她,并非,打算再难为她。
……
花倾城的目光黯淡下来。他抿唇苦笑一下,将丧失了暖度的手炉递还给徐总管,嗓音略微嘶哑道:“回京罢。”
徐总管应了一声,立刻转而吩咐轿夫。不多时,轿辇被抬起,一行黑衣卫士走在队伍最前列,守护着轿辇缓慢地往山下行。
花倾城掀起轿辇窗帘,神情复杂地看着细雪在山间飘零,偶尔冰凉的雪花洒落在他衣襟,令他无奈一笑拢了拢衣袍,抵挡外界的酷寒。再然后,他面色划过一丝犹豫,最终仍是从宽大的袍袖抽出一封书信。
这是怀真被迫修行于灵隐寺之前,留给欢喜的亲笔信。他忘不了怀真将这封信交予他时的眼神,清澈透亮竟不带有一丝仇恨,令他相当意外。
“我自知此去灵隐寺,此生再难与欢喜相见。若倾城大人属意照料她,还请将这封信焚毁,若倾城大人无意照料她,亦务必将这封信转交予她。”
“如此…… 才能彻底打消她自我了断之恶念。”
花倾城垂下眼,慢慢地展开这封来自怀真的书信——
【佛告阿难:一切世间大小内外,诸所事业,各属前尘。】
【阿难言:如佛所言,今得见摩登伽,正是前尘,正是因缘。】
【佛告阿难:阿难,色蕴虚妄,本非因缘。】
【阿难言:吾佛,色生眼见,眼生色相。虽自知色孕虚妄,愿忍受五百年之风吹,忍受五百年之雨打,忍受五百年之日晒,只见摩登伽。】
花倾城的喉咙迅速上下动了动,他蹙了眉,将信狠狠地揉皱在手心里。若不是竭力克制,肝火大动的他几乎都要喝停轿辇,命令禁卫折返灵隐寺,即刻取了妖僧怀真的性命。
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尔后,面不改色地从袖子里掏出纯白如雪的丝帕,摊于膝上,再咬破手指,往外渗血的指尖凑向丝帕,速疾地写下一行字—— 【过去种种,皆是虚妄。我佛慈悲,洗我尘垢。】
才写完,花倾城自己也不由得怔神发愣。他看着血色微干的字迹,看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字“洗我尘垢”,突然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大笑,笑声之异常特别,甚至多出几分自谑的苦涩,乃至徐总管慌慌张张地命人停下轿辇,无比惊愕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一端,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寂静。“大人,你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徐总管很不放心再度询问。
轿帘突然被掀开半边,露出花倾城的面容。他目光平静地凝向徐总管,微微一笑,嗓音却是极嘶哑,没有以往的冷静从容,竟透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与心累:“吩咐下去,待我回到长安,再将怀真从灵隐寺中放出。”
不相信自己的耳,徐总管结结巴巴道:“大人,您,您说什么?”
“我说,放过怀真。”花倾城轻浅地吸了一口气,由着徐总管呆若木鸡一脸不可置信,亦兀自放下轿帘,让自己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的面容被布帘重新隔绝。
独自一人处在轿内,卸下了所以隐藏与虚伪,花倾城用手撑着额,合上眼眸,略显苍白的脸顷刻间流露出太多的自嘲。
启程之前,他曾扪心自问,即使没有程仲颐以命换命之提议,他一样会救那个女人。他之所以摘了程仲颐的首级,不过是给予她一个继续憎恨他的理由。否则,在她看来,他一贯歹毒,怎可能轻易原谅她的报复?
她给他设了个局,而他,从未没想过要破她这个局。毕竟他再怎么不愿承认,终究还是因她而画地而牢,自困于其中。
其实,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他远不如她想象之中那般对她翻脸无情,亦远胜过她想象之中对她诸多怜悯。
他为救她,沉疴数年,容颜早衰,青丝渐成华发,如同垂垂老者一般愈来愈喜好追忆过去岁月,只因光阴流逝片刻不饶人,但在那一段短暂而易逝的夏季,他永远记得她坐在莲花盛开的池边,回眸,朝他投以明媚微笑。
令他,如沐春风。
……
寒风凛冽,细雪纷飞,下山之路延绵逶迤,轿辇颠簸不堪,轿中的花倾城以手撑着额,沉沉地睡去。
他似乎做了一场无比美好的春秋大梦。
梦中,他风姿卓越,气度非凡,依然是颇受先帝信赖的大将,钱塘刺史。
月上柳梢头,他孤身一人行走在五光十色的西子湖畔,却并不觉得寂寞与悲伤。
眼看着灯光水影摇曳,碧波微漾流彩,他在一张张陌生面孔中回眸顾盼,好像在寻觅谁,又在期待谁,直至瞥见一顶甚是眼熟的帷帽,他这才愣了愣,随即欣喜万分地步了过去,带着三分着急五分嗔怪的好心情走向那位被帷帽所隐藏了容颜的女子,微微一笑,将手轻轻地搁在她细窄的肩膀,柔声道——
“欢喜,等你甚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