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新娘
作者:瘦尽春光 | 分类:游戏 | 字数:1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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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完玉
“嘭嘭嘭。”
金乌西坠,把锦绣阁染得一片通红,暖翠自厨房打了热水,随后跟着小金捧了一个螺钿漆盒,绣鞋踏着楼板,一步步端了上来。推开房门的时候,没看见屋里的人,却听见那样的声音,取了皂膏香帕放在一旁冲屏风后吃吃地笑:“萧疏,这都什么时候了,迎你的喜轿怕是都快到门口了,你还着急着绣什么呢?”大凡绣户里的女儿家都熟悉,那“嘭嘭”声是元宝细针扎破紧绷的绫罗的声音,而今天将要出嫁的萧疏更是锦绣阁的上人——人和气大方不说,一方七彩杂糅的龙凤呈祥黄绫还让皇上亲赐了牌匾。这不,出嫁时阁主除交还了她数年来的酬金还与姐妹们凑了份子,许她一个美好的愿想——“祝萧疏姐姐与白公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小金放下漆盒刚说完,就被暖翠拉了手赶紧绕过屏风进到内厢来,“我倒来看看你还在这里绣什么呀?”为自己大喜所绣想是比为皇上所绣还要用心吧。
却见梳了莲花髻的萧疏半披了喜服正对着紫花梨木圆桌上的一个纸盒发呆,两人凑近一看,方明白那“嘭嘭”声原是盒内的蚕蛾扑扇翅膀所为——锦绣阁自养上等玉蚕,等到蚕蜕了四次皮就放架收茧,自缫自织,名声远播也基于此。
暖翠与萧疏交好,知她平时就有些痴性,忙推了小金一把:“只梳了个髻,连胭脂水粉还没上,可别让等会来的接亲老爷等急了。小金,你打下手,我来帮萧疏梳妆。”不由分说,从桌面上撤了纸盒,拖着萧疏坐到了梳妆台前。
“莲花髻太素,今天是你大喜,还是梳个富贵的牡丹髻吧。”不等答话,暖翠已自作主张,将束发的玉兰簪抽出,瞬间,内厢仿佛一下子亮堂起来,厚厚一捧四尺长的青丝,凌空跌下,比阁里最名贵的烟罗缎还要活泛流动。萧疏静静地像个小孩子任暖翠摆弄——通透晶莹的鱼骨梳在青丝里上下穿梭,水盆里飘荡的花瓣让发间充满了馨香。暖翠学着平日里媒婆说的祝福话,“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临到一个繁复缤纷的牡丹髻梳好,小金忙递过来一个足金八宝的凤冠——锦绣阁嫁姑娘也不比一般的富贵人家逊色,更何况是阁里的上人——只那凤首所衔的宝珠就均匀浑圆,雪色荧荧,与众不同。
等到阁里掌灯的时候,萧疏原来恹恹的气色也缓起来了,暖翠的手艺果真不差,难怪阁里姑娘出嫁时都撇开阁主请的妆师,央她赐一次颜色——那卉芳阁的胭脂,加了麝香冰片,一抹就暖了萧疏的心窝,那眉上的黛青,浓墨般酽厚,描出各种故事,而那嫣红的唇蜜更是泛着甜,丝丝渗入喉咙……
娶亲老爷在外大叫着“有请萧疏姑娘上轿”的时候,萧疏刚撵了众人,独自对着镜子端详。看着看着,镜子里的人泛起微微的笑意来,又熬不住抿了嘴角,冲镜子里微微瞥了一眼,飞个眼角……这样湛黑黑的珠子,嵌满了三宝殿里庄严宝相上的琉璃光彩。
该是起身的时候了。
不用外面众姐妹的催促,萧疏喜服上垂下的柔顺的褶已经离开了乌木梨花凳,右手在一件件金珠翠玉上流过:白家的彩礼,绣缂呢雨绸绫罗缎一百抬,妆瓶三百件全都摆在锦绣阁偏厢;而摆在自己房间的只这两匣珠宝,一匣是十枝圣手摘蓝的金簪,手里拈着之物各不相同,一匣是五对镶红绿宝石,珍珠,玛瑙玉蒲镯。萧疏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终是不愿,却又放下,自开了从小体几着身的螺钿镶金小漆匣,拿出黄绫包裹中的一只金镶玉镯来,只见金丝相嵌,凤吻衔着一轮火精,相噙成扣。
无端地,萧疏在想,凤在此,那龙呢?又不禁用眼一瞟搁置在一旁的纸盒,“嘭嘭嘭”,接连有蚕蛾咬破了白的黄的茧囊,索索地钻出来,扑翅碰撞。萧疏下意识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凤冠——该是起身的时候了。
一路喇叭唢呐,钩着一轮冰月的光晕,长街旁的门户都有人穿戴齐了出来看热闹——满洲旗人婚嫁的风俗,半夜娶亲,声响越大越好,并不怕叨扰了街坊——第二天,总要摆开几十大桌的流水席面,户户宴请的。
白家老太太蒋佳氏在丫鬟吹香的伺候下吃过了枸杞雪莲,却撑着碧玉拐饶有意味地看着戴了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皂色喜袍的三孙子素璧蹬着皂靴橐橐地来回走着。看来,若是喜轿再不临门,这孩子该又要发脾气了——“不娶了,不娶了,什么样大户人家的格格,也没有这么大排场!”以前替他迎的一门亲就是这样作了罢,没少给人家赔不是,但随着他去,蒋佳氏并不生气,反还破了祖上满汉不结亲的规矩,做主替他将那锦绣阁里的萧疏迎娶过来。那女娃虽生得漂亮,绣得好活计,却没身份没家世,不过,谁叫自己先前只宠那素璧的父亲,他父亲不在了,这爱,就千倍万倍倾于他的身上了呢?
这厢,萧疏静静地倚坐在喜轿里,颤颤悠悠,一直地离了锦绣阁。
“该知足了,妹妹。绣姐儿们能得到这样的姻缘,这北京城里独你一个,说句不恭敬的话,放开眼去,这大清也找不出第二桩这样的事儿来。那白家的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论白公子的祖上,曾跟过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世袭的爵位。现在里子虽然败落了,外头却撑着偌大一份产业,再说……”阁主易蓝忽地顿住,拖长了声音,“他不似其他那些纨绔子弟,倒是真心对你好,但凡有这样一个人对我,姐姐就是舍了这阁子,青菜豆腐也和他过去!”说完狠狠在她手心里一捏,像给予了她许多勇气般,“再不济,你在那白家过不下去了,锦绣阁还是会迎你回来当上人。”
这倒是真心话。
平日里易蓝不多和她说话,说一次,却句句肺腑,有这样的姐妹,也该知足了。酥暖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轿子却是上了玉带桥,拐过了大栅栏,锦绣阁逐渐隐没在北京城纵纵横横的青灰砖石胡同里去了。
依稀可见的亮堂光里,萧疏看得见她的丈夫,那个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少爷为她备下的关怀——带她跳过火红的火盆与马鞍,那叫“平安红火”;送她一柄五福如意,慢慢地用金秤撩开喜帕,那叫“称心如意”……
“噗”,翅膀扑拉的声音,却是素璧踹开轿门,伸进一只手,轻轻唤了一句:“来。”
她把自己青葱藕段般的手递过去,身子稳稳地靠在了喜婆的背上,一步,是第一个台阶,再一步,又是一个台阶……九个台阶,这样娇巧的身子,喜婆背着并不吃力,但也稍稍沁出了汗,沾染了萧疏胸前的衣襟,留下些淡淡的汗渍。待要跨过那半人高的包金洋皮门槛时,有风轻轻地拂过,萧疏仰起头,偷偷从喜帕一角瞥了出去,那门楣上方“白府”的泥金红字匾牌像一堵墙压下心房上来——终于进来了!
一夜温柔,细雨般无声酝着,但细节欠奉。
晨光初照。
“三少爷,该起床了。”丫头紫竹并不敢贸然进屋,只用指节敲了敲门,唤了一声。
“三少爷,该起床了!”
素璧经不住在心里骂了声“丫头多事”,推开门来才发现是回廊里的鹦鹉“小喜儿”弄巧学舌,一会儿扑扇着翅膀飞了一下,一会儿又落回了亮澄澄的黄铜架子上,不时又东张西望,“三少爷,该起床了!该起床了!”而紫竹则拘着双手垂头待立在一旁。
“进来,伺候我穿衣。”素璧向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紫竹招了招手。
紫竹小心翼翼地进到内厢来,从衣柜里拣了件天青荷兰雨缎长袍替素璧套上,又帮卷了双银鼠马蹄袖,眼角却顺势带了三少奶奶一眼,那锦绣阁里比“龙凤呈祥”织锦还要出名的人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萧疏却像是知晓了她的心事一般,背对着她,正描眉抿唇呢——铜镜里的影像,黄澄澄的,并不真切。
“哎哟!”紫竹看得入迷没提防三少爷此时转了头,自己手里还拽着他的辫子,扯得他头皮生疼,“你怎么……”刚想斥责她一顿却瞥见萧疏回转头来:“你饶了她吧,才十五六岁的丫头呢。”
“吓。”紫竹却是忙不迭后退了一步,并不是向素璧求饶,而是被那样明丽的颜色惊了一跳,“奴婢该死,三少奶奶饶命!”当即就跪了下来。
“你倒是多大了?”素璧心里却是好笑,才十九二十岁的年纪就装得那般老成,还有就是那紫竹丫头不向自己告饶,却和这不干关系的萧疏讨起好来,想想也对,和自己熟了,对这刚进来的主子当然要好好巴结一下。
“好了,起来吧。”萧疏伸出左手来扶她,却让紫竹像被烛火灼了一下蓦地抽回手来,正是初夏,这却是怎样温热的一双手呀?
冲她微微一笑,萧疏亲自从床头鸳鸯枕下取了一个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荷包,替素璧系在了腰缝处:“你倒是好福气,我替织造监做的也就两对,这个比那四个还要上乘。”
“纵是再精致,也比不上你的人呀。”玩笑着,素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攥着她的手,紧紧攥着。
“有客到!有客到!”素璧并不理会,又是那廊里多舌的物儿,却不料外厢传来吹香的声音:“三少爷三少奶奶,老太太有请。”
吹香在老太太身边多年,极受宠信,白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敢等闲视之,素璧忙吩咐紫竹去招呼却听吹香低声拒绝:“不坐了,还是请三少爷三少奶奶快些吧。”说完,就只听见绣鞋远去的声音。
天气很好。
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羽毛似的薄云,阳光贪恋地舔着墙头和屋檐,萧疏跟着素璧出了房门刚下了台阶,就看见天井里立着两株高大的木犀,中间有一个圆形花坛,上面三株牡丹开得正艳——昨夜蒙着喜帕进来,对这一切都新奇得很。
三房与老太太居住的雅晴园隔着偌大一个园子,名唤“碧虚境”,左右分书两联——“天共水,水永与天连”,“人与景,人景古难全”。
“跟紧咯,”素璧伸出手来轻轻带着她,“这园子大,我在这住了二十多年,有时候都会辨不清方向。里面种的,都是些老太爷讨老太太欢心从江南移植过来的植物,论年纪,比我还大,茂密得很,晚上可别往这儿走,小心那些花妖树精把你拐了去。”
分明是吓唬自己的话,萧疏手里拿着把墨兰透空团扇悠悠地跟在素璧后面,这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园子却是依着江南布置的小景,点缀的假山顽石也都没有了突兀嶙峋,只剩下些圆滑细润。想必老太爷在世时一定很爱老太太。
三人进了一道月洞门。一片澄静的湖横躺在
他们的面前,脚下是石子铺的路,路分左右两段,湖的对面,可以隐约看见红墙蓝瓦。素璧牵了萧疏的手择了左边的那条路,路很宽,却很曲折,园子里的仆人见了他们,都侧着身垂手请安,也有修剪枝桠的婆子媳妇远远地抿嘴说笑,素璧知道一切都为萧疏而来,便不禁紧握了手。
柳树下有几个孩子大声地叫嚷着要比赛钓鱼,都是些“家生子”,素璧认得。却不料旁边跟着的有两三个是别房的侄儿,并不顾主子下人的区别,也一起划着手叫嚷着,其中一个孩子瞥见他,用脏手抹了脸回转头来叫他“三叔”,看见他手中牵拉着的萧疏,又大大咧咧地叫了声“三婶”,素璧不觉地地眉头一蹙,却见萧疏用团扇掩了半边脸,露出一双秋水饱饱地笑了一回。
一路美景无限,尽显江南风光。
“诶,对了,”素璧忽地停住了,似想起了什么,“好像你也是江南人士吧?”一说完就马上闭上了嘴,偷偷瞧那萧疏的脸色,果真有了一丝变化——锦绣阁的姑娘并非都是京城绣户的女儿,有些是从外地逃难而来,凭手艺进了阁,任凭日后有了天大的身价,名气,这背后却必有一段辛酸的回忆。
“是。”萧疏却已经拿了团扇挡住了略略刺进瞳孔里来的阳光,“江南。”
雅晴园原是白家的一处别院,供着从雍和宫请来的一尊萨满神像。十多年前,老太爷驾鹤西去,蒋佳氏就从原来的住处搬了进来,一心一意供起神来。
进到这样庄严的院落来,平素放荡不羁的素璧也不觉地松了攥着萧疏的手,理了理马蹄袖,带着萧疏,微低着头,轻轻进来了。
萧疏倒是大了胆子向四周放目望去——摆置与三房的院子澜园无异,但都把牡丹,芙蓉等艳丽的花省了去,只在路两旁种了些香气淡雅的白玉兰。有个穿着淡青湖绉袍褂的丫头拿着竹剪小心地托着盘龙双栖金盘撷下未完全绽放的玉兰花——用丝线串着两三朵玉兰花,插在衣襟上或戴在发鬓间,这是京城女子时下的风俗。
吹香却已经撩了帘子,对他们唤了声“三少爷”“三少奶奶”,又低声提醒了一句“老太太正在净舍。”
萧疏含笑点点头,跟着素璧进了老太太的正房,却忽地皱了眉头,檀香不息地从蟾蜍香炉的嘴里吐出来,一圈一圈绕着向四方送来。仔细看那摆设,南面是一方大炕,炕上铺着蓝哈喇全镶沿黑大云卷子,绒毡上摆着一对素色的溜边靠枕,明眼人看得出那是合叶的千针行,萧疏心里“啧啧”不已,多是对同行的赞叹,倒未见得是对富贵奢华的羡慕。
两人立在当下不久,就见吹香从净舍扶了老太太出来:“呵呵呵,让你们等久了。”
“不,是孙儿让奶奶久等了。”二人就着丫头拿出来的跪垫给老太太请安完毕,素璧褪掉了刚才的恭谨,调皮地笑了笑,忙扶了萧疏起来,“奶奶,这就是孙媳妇儿萧疏。”
老太太嗬嗬地笑起来:“我知道的,锦绣阁的上人。别见外,来,抬头看看我。”
萧疏并非忸怩作态之人,却似对老太太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感,慢慢抬起头来,只见那蒋佳氏扎着猩红的头把儿,别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左边华发上拴着一路三根宝石璎珞,还挑着一排矗枝儿玉兰——容貌平常,气质却不凡。
素璧眼光果真不错。老太太眼珠一转,已将萧疏通身打量了够,目光却突然停住了:“是送过去的首饰不好吗?”萧疏当下并没有反应过来,见老太太一直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两只手才明白过来,“不,只是想佛门净室,不想俗物玷了清静,所以……”
“哈哈哈……”老太太的一阵笑声方打消了所有人的顾虑,“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萨满神是不在意这些的。”接着又轻轻来拉她的手往净舍走去,“你进门来,那些长辈同族不妨晚些时候去见,还是先来拜拜老太爷吧。”
“怎么这么不小心?老太太亲自吩咐送来的莲子羹,你也不好好接着。”窗外,遥远地传来吹香的斥骂声与紫竹哀哀的哭声。素璧放了掌院,今日上任去了,不在身边。萧疏听着这声音生厌,那样的丫鬟也会仗势欺人吗?
不觉的,起身下床。刚想阻止却又想起昨夜临睡前素璧的嘱咐:“这府里谁都不用去计较,只那老太太身边的吹香,你要留心些。她这丫鬟,比主子还能耐……”
“别说我不提醒你!”吹香忽然暴躁起来,尖利嗓门陡地划破了清冽的空气,“你再怎么样,也只不过是三房伺候人的丫头,别给脸不要脸!”
难道你不也是个丫头?萧疏身上一震,单披着的水红衬衣也不觉顺着光滑的肩头落了下来,这奴才,竟欺到主子头上来了么?萧疏忽觉得悚然起来,她把双臂环抱着自己——早晨的寒气在肌肤上刺起了细细颗粒,只觉得冷。
胸腔里不知何时郁着的一门子火,萧疏再也不顾什么利害关系,挪动脚步向门外走去,却在门槛处似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葱管似的玉色长指甲在朱红色的门棂上深深地划出一道痕。
“吱喇——”声音刺耳生疼。
“萧疏,好些了吗?” 素璧轻轻地向帐内唤了一声。
揭开帐子,萧疏一头乌发齐齐整整拖在枕畔,面目白玉一般,两颊透出桃红,眼梢微微向眉心挑着,与自己清晨离开时并无两样,却被垂立一旁的吹香告知:“也不知怎的,奴婢来送莲子羹的时候,就听见房里传来一声‘扑通’,待跑到跟前,三少奶奶已是这个模样了。”说完又不失时机地退到蒋佳氏身后去,把一切推得干净。
“紫竹!” 素璧当着老太太的面不好发作,只好训斥起自己房的丫头来。
“少爷饶命。”紫竹当即跪了下来,却是委屈得说不出一句话。
“不碍事的。”一旁请来的萨满仔细端详了萧疏的脸色后,高声笑道,“不是害了什么病,想是被什么神灵凶煞吓住了,只需一件压惊的器物贴身随行就好。”
多久的事了?仿佛很久,却又明明横亘在眼前。
前面带着她的人看不清面容,四周又氤氲着团团红光。萧疏慢慢地摸索着前进,檀香味很浓,依记忆,仿佛是老太太的净舍,却又觉不是,眼睛努力睁着,却还是看不清。
忽地,在想回转头时瞥见了那幅画像,那画用淡淡的杏色的绢裱着,下边用檀木做的画轴,顶边还垂下来一串珠珞的穗子,透出淡淡的荧光。
那画上,是一个年近三十的着海纹底袍褂的男子,胸前绣四爪正蟒补子,正襟危坐。双目明亮坚毅,面容透出一股威严,却似对她轻轻地笑着:“你来了?”慢慢伸了手来抚她的脸,动作却一点也不轻佻,“我等你等得好苦。”语气平缓却又不可思议地富有魔力,“你到底是来了。”
看他的面容,竟有几分像素璧,“你是谁?”周围的红光越来越盛,仿佛要把他与她永远分隔在两个世界。
“那么,你又是谁呢?”春风般的和蔼可亲,男子脸上忽地有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我是谁?
“……萧疏……萧疏……”是天上的声音,泛着一丝热切。
“啊!”萧疏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看着远远离去的带着忧伤的眼眸,不知为什么,心脏抽离地疼,像被射了箭的兔子,一路淌着血。
“嘤嘤嘤”,是谁在哭呢?萧疏仔细一听,竟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没来由的,眼珠儿一滑,有水光汹涌而出。
萧疏醒过来了。
醒来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坐在床沿,一脸怜惜与惊喜:“你总算醒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萧疏摸着仿佛被刀锋斜切入髓的脑袋,扯着被角挣扎着坐起身来。
“萨满大师说是你入净舍被萨满神的灵煞吓住了,又说那里供着爷爷的骨殖,最是镇你这些弱女子的阴气。” 素璧从床角拿了一个宝相花绣枕过来替她垫在背后,“可没少吓坏我。”
一抬头,正对上男子的闪亮明眸,萧疏抬起右手想去安慰他,却没有力气地又从半空中落下。右手沁凉,“啪”——那明明记得空无一物的手上凭空多出了一只玉镯,与紫檀木的床沿相碰,发出沉闷但实在的声音。
它太耀眼,亮过了鸳鸯被的绸面,片片绿色的丝草裹挟一圈,一条五爪的青龙若隐若现。
“是奶奶的传家宝,本来有一对,‘龙凤呈祥’,随她陪嫁时在途中失落了另一只。你倒是因祸得福,我额娘在世一辈子孝顺恭谨,都未见过它几面。” 素璧把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去,取了件衬衣替她披上,不觉让萧疏怀疑他是担心她还是这镯子。
“奶奶那边我叫紫竹去告诉了,回话说请我们晚上用膳,为你压压惊,也好见见各房的长辈同族。你好些,我们就过去?”
“嗯。”萧疏却忍不住把那藏掖在被子里的手抽了出来,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又不禁晃动右手,“哐啷,哐啷”,真好听。
临夜掌灯的时候,萧疏才算缓过神来,穿了件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单氅衣,又搭配了应景儿的藕色绸裤,寻了双二蓝尖绣碎花的软底绣鞋,在素璧的扶衬下,慢慢出了门。
是夜,月明星稀。
婆子在前面提了盏琉璃罩的羊角灯,素璧则叫小厮们抬了两顶檐子来,吩咐紫竹小心扶萧疏上了檐子,不一会儿,众人便穿了碧虚境,直抵雅晴园来了。
新人拜见长辈的席面却是摆在了白家大厅,下人们从未时起就忙开了,洗刷碗碟,杀鸡宰鸭,洗菜择菜,各房的老爷太太们也从了几年来少有的喜庆,水阁里,凉亭里,打麻将,斗纸牌,好不热闹。临近掌灯的时候,全都罢了局,笑嘻嘻进到厅里来,按着排位,推推拉拉地落了座。
红烧大闸蟹,铁板酱鸭,醋血丸子……一排溜上了桌,众人却是不敢动筷:男人们说些官场上的秘闻,呵呵地排揎开了,也只当着笑话去听;女人们皆是掩了帕子说些巷道里的流传及老佛爷赐了哪家姻缘,最终也抵不过磕巴着嘴絮叨起新进门的萧疏如何如何好运气。
呵,高墙里的贵族。
吹香一句不高不低的“老太太,你小心门槛。”却是提醒了众人,不待吩咐,下人已将各处的灯火又添了一重,长房的敏之带领族里男女起身,一齐行礼:“老太太吉祥!”
“免礼,免礼。”
萧疏跟着进屋倒也从容自在,在素璧的介绍下见过了各房长辈,一一行礼后被老太太揽到了近前:“都别拘礼了,动筷吧,这孩子身子弱,别吓着她!”又亲自搛了几样江
南名菜到她碗里,“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做的。”萧疏谢过后发现同桌一道狡黠的光——一个男孩子冲她笑着,是了,正是那日唤她“三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泓明,长房的嫡重孙。
当下,男人孩子都依言动起筷子来,喝酒谈笑,女人们却是各自飞了眼角,使了眼色,这丫头,果真讨老太太欢喜。吃到三分饱的时候,坐在萧疏对面的五婶慈溪目光越过席面,直攫向她这右手来:“哟!老太太,敢情三侄媳妇手上的就是您那传家宝贝?”
萧疏正把银勺伸向一碟金玉满堂,听见这句话进退不得。
身边的大伯母淑惠却是会意,拿着兰丝帕子揩了揩油腻腻的嘴:“丫头,你可是好福气。这镯子的来历我也还知道一点,是老祖宗的阿玛任云南道台时玉王段宜开送的,一块几斤重的籽料就只做出了一对龙凤镯。”大户人家的奶奶,竟像没有见过世面一样,羡慕起萧疏来,说完还有意无意地在萧疏手上捏了一把。萧疏心里嫌恶,却又不好发作,勉强笑了笑,承接了。
“哎!”仿佛这镯子也勾起了自己的回忆,蒋佳氏放下象牙筷,接过吹香递来的一杯香茶,慢慢用杯盖抿去浮沫,“这本是一对,一龙一凤,我的嫁妆,灵隐寺开的光,来京城的途中遇匪徒抢了一个去。想来颇有些灵性,佑我无碍,可自我带了这镯子离府后,没几年,偌大的家业就败了。”不知不觉中眼角已有了水光。
“而我们白府却因为老太太的坐镇,越发稳当起来!”慈溪呵呵笑起来,众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奉承之意,纷纷哈哈大笑起来,“是呀,没有老太太,我们可都挣不下这份家业。”
“那凤镯在哪里呢?”泓明一贯大大咧咧,无所畏惧,只不过一时好奇,见众人哑了口,爷爷又拿眼睛来瞪他,自觉没趣,就双脚顶着桌脚,继续吃他碗里的菜,成不想“啪”的一声,自己手中的筷子溜将出去,交叉着躺在地上,像一个大大的“杀”字头,龇牙咧嘴地冲众人笑着。
绛蜡高燃。
萧疏刚卸了胭脂水粉,愈发显得清新可人起来,一双明眸更是潋了秋水三千,还未来得及退下龙镯,腰身马上被素璧的一双大手抱了过去,热气吹在脸上,呼哧呼哧,像一匹壮马:“别忙了,这,这玉镯是让你贴身佩戴的……”
床头的莲子百蝠金挂钩不知被谁碰到了,绡纱红帐一下子划拉下来,那绿底的游龙哐啷吻着羊毛地毯上的繁复小花,一圈一圈……
“阿玛额娘保重。”喜帕里的声音嘶哑,萧疏站在一角静静地笑着,是新嫁娘吧,虽看不见喜帕里女子的模样,但那双玉手上的红绿她却是眼熟得很。侧脸看那高堂的人,也是没来由的熟悉。喇叭唢呐声起,不自觉地迈了脚跟那红影出了门去,却恍惚间进了花轿来——和嫁入白府时的颤颤悠悠不同,这改造过的“马车喜轿”,经不起路途颠簸,常常剧烈晃动,还好身边的丫鬟不时递过来一两粒话梅,解了她的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一片喊杀声。
“哈哈哈……兄弟们把那旗人小姐绑了,可别伤着我的妹妹,过两天可还要嫁到京城白府去做少奶奶的,哈哈……”
听完此话,萧疏心里咯噔一下,想要逃出去,双手却早已被身边的丫鬟下了大力气,狠狠用绳子绑了:“格格,可别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她腕子上一只玉镯给撸了下来,却没有碎,“哐啷哐啷”地贴着地板打转。
是在做梦吧?
此时窗外有风扫得窗棂纸簌簌落落的响,吹得烛火青焰焰地摇曳不定,萧疏抚着胸口坐起来,再也睡不着了。扶着床沿俯身将那跌落在地的龙镯捡了起来,好生戴上,却发现这镯子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戴着哐啷作响——那青龙与皓腕紧紧相贴,丝毫割舍不开。
雕成合欢花样的窗棂被朝阳映成泛着金光的紫红,萧疏坐在镜前,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白纸黑字,逐字渐句读下去。“萧疏,萧疏”的唤声却早已穿过回廊——是暖翠。
“我这几日闲着就来看看你,你也是,粗心大意,连体己的宝贝盒子都忘了带。”说话间,小金已将那螺钿小漆匣放在了桌上,“姐姐难道还要回去呀?”说完促狭鬼似地笑了笑。
“我记得呀,你那年进阁子时就死死地护着这盒子,性命似的。而今可好,有了白府这样的靠山就不珍惜了?”暖翠姐姐般宠溺的语气让萧疏窝心,闲扯了几句又互相宽慰了几句,就互做道别了。
萧疏慢慢打开那小漆匣来。
许是眼花吧,那黄澄澄的铜镜里,自己的笑容竟多了一丝邪魅诡异。
吹香伺候老太太歇下后,身子骨也懈了,这几天蒋佳氏老是叫嚷着晚上做噩梦,睡不好,今天见她吃了一付安神汤后神色安静,呼吸逐渐平稳,自己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朦胧中蒋佳氏又听见头顶上传来了那样的声音,仿佛隐隐的哭泣,带着低低的诉求,她睁开眼,不禁吓了一跳,透明的百花软帐上赫然一团暗红,仿佛是血!她忽地坐起身来,定睛看去,竟是一团未化开的五官,拖着敞开了的褂子向她走来,她赶忙去寻那枕头下避邪的龙镯,却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刚给了萧疏——“萨满神救我!萨满神救我!”屋里供着的神像保了她几十年来心安如止水,不可能不显灵的,想着想着心就逐渐安稳了——这几日的噩梦总是到这里就结束了的。
然而!还未来得及收拾心悸,蒋佳氏就发现眼前的场景已经瞬间转换——树木和假山的影子在湖水的鳞波微光中跳跃,如被惊醒的鬼魅——“啊!碧虚境……”她穿着贴身的月白亵衣,赤着双足,踩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分外生疼。潺潺的流水声响着,从假山上跌落的汩汩细流注入湖中。忽然间,眼前微红的灯光闪烁起来,刚才那团未化开的五官,在光斑的倏忽闪耀中逐渐清晰起来,她认得的,她认得的,几十年都忘不了呀,她不是早就?想到这些,蒋佳氏剧烈地抖动起来,听得见上下牙叩击的脆响,喉咙里扫了一遍,却发不出任何哀求——脖子早已经被那双藕段般的玉手扼住了:“哼!一个奴才,竟欺到主子头上来了!”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眼前只剩下摇晃着的一对龙凤呈祥。
“奶奶,是我,素璧呀!”内厢里里外外早就立了一群人,素璧刚起床就赶了过来,听吹香说,大清早的事,呼吸倒有,却没有了神思,“奶奶,你倒是张口和孙儿说说话呀!”
久久不见回答。
父亲死后,就是奶奶带着自己,宠着自己,想起那些过往,素璧不禁落下泪来。旁边立着的众人却像看戏一样看着他,连回回来都高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的萨满也摇了摇头:“怕是时日不多了,打点打点,准备后事吧。”
素璧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他把手按在她的脸上,缓缓地抚平她的皱纹,又深深地对上她那不再动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无端地也厌恶起来,最终一甩手,对敏之说道:“伯父,准备后事吧。”
一旁的吹香发现,那床上之人面容上漆黑的深处,竟仿佛慢慢地浮起一层水汽来了,却只是薄薄地浮动。
成不了泪珠。
流不出来。
白家老太太蒋佳氏死了。
令人喟叹的是那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吹香因感念平日里老太太的好,也随着悬空的三尺白绫而去,身子放下来的时候,嘴角也竟是噙着笑的。
消息很快传开来,京城里相熟的人家都遣人送礼,以致哀思。
作为老太太最喜欢的孙子,白素璧携着萧疏并其他孙辈行过礼后在大厅站定。着了丧服的萧疏站在素璧身边始终没有表情。
早有家人预备下朱笔,青笔,鸡血,净水。时辰一到,白敏之便盥手熏香,从内厢里请出萨满神像来并一幅檀木轴串珠珞穗子的画,供在中央。又拿了灵牌,先填了青,后盖了朱,待那画轴慢慢打开,素璧却不得不扶住一向身弱受不了惊吓的妻,“萧疏,萧疏!”
“你叫什么名字呢?”声音熟悉,是从迎春花藤下那个着青缎百福纹长袄,外套一件一字襟绛色金钱马甲,项上戴着长命百岁锁的小男孩嘴里发出的。
“一洁,我叫蒋佳一洁。”她这样答他,急切,含羞。
“我是京城白府少爷,白时轩。”那男孩子折了一节花藤,拿在手里当马鞭,“驾驾”地叫着,“我和你来玩娶亲的游戏吧。”
她答应,含笑,奔跑,听他银锁的哐啷声,看他为自己插上红花:“等你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好!”
那一刻,江南明媚的阳光像一双温柔的大手将她的心扉打开了。
怀中一直没有表情的女子此时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却单薄,微凉。
府里年纪最小的男孩泓明看那停在大厅里的棺椁,一点惋惜、伤心都没有,无聊地朝那皂色木牌上看去,那朱砂盖的字真艳,他认得的:一等公伯苏特氏时轩嫡福晋蒋佳氏一洁之位。
蒋佳氏满七。
“嘭嘭嘭”,素璧刚到长房和大伯敏之商量了奶奶满七的事宜,这会儿走到自己房门外听到了那样的声音,只道是萧疏闲不下来,在做她那些玩意儿:“萧疏,萧疏。”
明明在里面却不答他,房里的丫鬟也没有人来应,素璧便自掀了帘子:“你在做什么呢?”
一看,只见萧疏正在用长指甲逗弄着桌上纸盒里的东西——“嘭嘭嘭”——是蚕蛾扑扇翅膀的声音。
“叫你那么多声,怎么不应我呢?”他好脾气地坐下来,笑着问道。
“哦?许是没听见吧。”女子淡淡地回答。
“嘭嘭嘭”,接连有蚕蛾咬破了白的黄的茧囊,索索地钻出来,扑翅碰撞。它们不再进食,却由里到外,透着火辣辣的生命力,让人羡慕又畏惧的旺盛精力。
“嗬,倒是改头换面,获得新生了。”素璧在旁边随意说道。
女子不再回答,这让他没来由地觉得陌生,目光却是被吸引到那左右皓腕上与桑叶同色的底子上了:游龙走凤,红得耀眼,绿得也耀眼,和那大厅神龛里牌位上的字一样,都透着另一种,完整。
尾记
某日有风,微微翻动着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本书,素璧替萧疏来拿赠给肃亲王府大福晋的一方绣品,眼睛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异物志》。
哼,神怪小说。素璧在心里笑了笑,开了抽屉,把那书放了进去。
没有上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