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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万

第35章、没文化

书名: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字数:2303 更新时间:2024-10-11 11:10:41

我停锄了,思绪的飘云,被身边的幺妹吹散。

万类中,大概只天敌间,才最是互知底细。

她说,你甭听齐巴子说烦开会,开会烦;整天不动,任一人在那唧唧嘎嘎,听得脑仁都疼,比挖一天土还累。事实上,只消有点风儿,他就急急忙活起来,去开会,比谁都跑得快。别看在队里他拿女的当男的使,拿男的当畜生用,窝里横,在那,他就一混饭的,屁都不是。还当别人不晓得,他在那唯一求人的事,即让旁人随时将他捅醒。往往会还没开始,他鼾就响起。

去受罪,咋还跑那快?出公差只是光鲜的借口,吃大会餐,才是他的最爱。

开饭了,大坝里热腾腾的饭甑(木蒸桶)一抬出,他即打冲锋样,无声地强挤在最前头,充分发挥其身材独特的制空优势,抢舀上大半碗,挤撞着,举碗掠众人头顶而过。出来就近蹲着;哪需菜,分秒必争往嘴里扒。而碗沿上他的双眼睛,却一直机警地窥察全局:甑里还剩多少,多少人已端碗走来。掐时精准地在饭甑见底前,赶紧前去盛上压实堆尖一大碗,离开。这才看地上随哪盆里捞点菜,寻个角落靠着,甜甜地细嚼慢咽。

很有技术含量的把控,使他一餐当得三人吃。你不见众人都半饱的拿着空碗,仅他还捧着一大碗慢慢享受的情景——轻闭双眼,吧嗒着嘴,那惬意和舒畅哟,人都快融了。

一招鲜吃遍天。从大占比的公社会,到几率有限的区级会,难得的县里冬来集中,他整日饱嗝连天,鼾是鼾屁是屁的。这套路究竟落下多少实惠,他比谁都清楚,却也因此结怨天下。要不无论大会级别,识与不识,凡与会者瞧他的神情,都跟有仇似的。

本就鹤立鸡群的非主流长相,惹眼,由此给指着看,愈发出名,被骂成狗。

不过,虽招恨他则无所谓,开完会拍屁股走人,谁认得谁;又没犯法,凭本事,誉满全球又怎的,就当挠痒痒,看我还掉皮少块肉?

想不到,大公无私,为集体六亲不认的人,也有这么不堪的一面。

……

呼出的热气,经冷风一吹,在她俏脸的眉尖、发梢,结满一串串晶亮的水珠。

她一双大眼疑望着我,猝不及防换了话题:

她不懂,知青们怎都死活要回去。城里人多?那有么好,赶集人就多吧,看着都眼晕。一家三代住那点屋,跟窝猪崽样摞着睡?吃水都得掏钱呀。她反复作比,问我。

井底之蛙也好啊,少却无尽痛苦。我没心情下听。

对知青而言,单调的生活,掩藏着严酷的生存艰辛。且不谈每日辛劳,不见出路的精神苦闷,单是天天筋疲力尽地回来,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就够受的:没挑水即渴着,没柴就得吃生的,没种菜就餐餐咽净苕;过惯城市便利生活的人,突变成每天每日,为生存陀螺般飞转,没尽头的苦苦支撑,能不觉水深火热?而农家则成员分头应对,共享,轻松太多。

真弄不懂,精明的幺妹娘,怎会许下这门亲事:自己有模有样一双儿女,许配了母子般苦命相的姐弟俩,而她跟人谈起,竟笑得合不拢嘴。说那亲家殷实,年年不论大小总杀头猪,交半留半。都切成核桃大,下点盐丢几把花椒,锅里煎个半生不熟,拿坛子装起,整年不坏。每餐夹一坨炒菜,顿顿有油荤,多滋润。再说,闺女换媳妇的扁担亲,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一家子里转,还不省下幺妹哥娶亲的天大花销。

用现代人俏皮话说,最快变成哲学家的是老公,最快变成经济学家的是老婆,最快变成战略家的是丈母娘。也许素来日子紧巴的老寡妇,解析人生苦涩悟出了真谛,谁都叹绝。

有天她曾对我不无羡慕的说,有我那样的毛线衣穿一下,一辈子就满足了,让我真摸门不着,就这穿破领口袖头拆了再织,不知是穿过几代人,破烂似的旧毛衣?

“嫁人要实在,图啥子噻——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

这就是她们生命意义的全部。悲哀,多年树立的远大革命理想、崇高境界,全没了影儿。我无语。大嫂小婶,平日尽都有头有面的,人设碎了一地。没文化真可怕。

……

心情不好,幺妹有时也讨厌,不消停。

警觉的朝远处的齐巴子望了望,她又讲开了。一队知青谢丽云走后,满村蹭饭的小赵出了丑事;全没见点风吹草动,就和个獐头鼠目的光棍睡一起了,生了伢。大城市千金,掉价到连结婚证都不消拿。

还有完没完了?她净讲。

“你得有点准备,当舅舅了,吃红蛋兴打发钱哩。还有百把姑子姑爷上门认亲,吃满月酒坐首席,嫡亲的舅子(土家是男人世界,当舅舅饱含羞辱)!”她狡黠的笑看着我,黑眸里藏拾不住的快活,“呃,当真话,那几个八儿(八哥)酸的不是?要把‘黑丫’给煮了,当心半截红叫你头上冒疙瘩。”

大概只我在心疼,竹林的八哥明显的越来越少了。雪天我去探看,竹林里捡得几只死的,净骨头,恰就被她瞧见。可话锋一转,她已开始特认真地夸我,打耙的都说,有我再不见蛤蟆乱蹦,田埂好走了;下田也再不担心螺蛳扎脚;哪天要能把蚂蝗都一篓子捞去当面条吃……她胸前一阵乱颤,笑得再“夸”不下去,就跟在吃辣条一样的爽,大一点的辣条。

损人还有这么损的!这即齐巴子赞不绝口的美眉,我狠狠白她一眼。兄妹都没轻没重,不分头脚的下嘴,让人就跟掉狼窝里似的。

除了蓑衣盖住的后背,我前胸、腰裤、鞋里都湿的,冷。

挖土十几个钟头了,体能已耗近临界点。人饿过了气,似再无感觉。头昏,嘴麻,不想说话,却打嗝一个接一个,全身止不住阵阵发抖。长年历练,人们特化出“三得”之一的“饿得”的功力,我这才真正领教。

看看旁人,都面色不改。他们土里吧唧的外表下,其实个个功夫傍身。

挖荒长队已横上山顶,风大好冷,似登临广寒宫。调头望,湿润润的新垦坡地,无边地伸向山下雨雾里去。

挖,拍,锄响成片。再见不着上午的欢悦,甚至交语。

“瞎子打婆娘,抓到就不放”,是齐巴子一贯的带队风格,变脸属于难得的例外,随即恢复本来面目。仅仅为向不轨邻邦宣示主权的样子活,也不肯稍许松手。

看他狗日的瘦得龇牙咧嘴,命怎就还那长。恨透了。

高树低丛里,鸟儿纵情歌唱。天暗下来了。雨雾更浓,还是已快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