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冠一怒为红颜
作者:碧血汗青 | 分类:历史 | 字数:1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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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的最后一天 二 皇极殿里的君臣
正在皇极殿里的崇祯帝可不这么想。
他端起面前的成窑玲珑瓷酒杯,正要一口喝下去,到了面前却停在那里,开始细细地端详起这酒杯来。
他以前从没有仔细看过这几个日日在用的杯子,今天许是喝了些酒又有些恍惚,他突然发现这酒杯看上去竟然是无比美丽,那杯身镂空瓷胎的釉色里,在灯光下隐约透出杯里晃动的水波光影,流光转动下只觉一片如此娇小一时不可方物的玲珑剔透,正捏在自己的两指之间。
他禁不住有些沉醉起来。
一阵冷风从敞开着的殿门外吹了进来,让崇祯身上一冷。
他拉了拉衣襟,猛然省起想起这十七年来,自己从没一刻有现在这样的闲心,去仔细看一看哪怕是日日在眼前的那些东西,譬如这只酒杯。
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充满了一股贯彻天地的不平怨气。
他想不通,他的祖父和哥哥那样地不理朝政任用奸佞,甚至多少年都没上过一次朝,却居然安安稳稳地做完了皇帝。
万历四十二年,首辅阁臣叶向高上奏,六部尚书现在只剩下一部有尚书,全国巡抚、巡按御史、各府州县知事已缺了多半;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史翟凤羽又上奏说,皇上不见廷臣,已足有二十五年之多。
到天启年间,他哥哥醉心木工,成日只在宫里做木匠,所信任的奸宦魏忠贤乘机播弄权柄,朝廷上下都被魏忠贤及其党羽所控制。
崇祯即位以后不露声色,然后精心布局,只凭一己之力,便一举粉碎阉党,定了逆案。这是他极得意,也是让他充分相信自己可以中兴大明朝的事情。随后他下诏撤掉各镇的内臣,彻底根绝了以后宦官乱政的可能。一时间,大明朝上上下下的臣民们兴奋不已,额手称庆,说,国家“神明自运,宗社再安”,终于出了一位圣明的中兴之君,总算有指望了。
这十七年来,他励精图治,节俭自律,一心只想着中兴大明。所以他是如此的勤奋,如此的竭尽心智,除了生病之外,没有一天睡觉会超过四个时辰,日日鸡鸣而起,夜分不寐,以至于时常焦劳成疾,无一天能好生休息。
他的后宫也从无宴乐之事,甚至连田皇亲送来的一班名闻天下的淮杨绝色歌伎,如陈沅、顾寿、杨宛等等,也全都被他退了回去。要说的话,只有一位田妃,勉强算略得他宠爱一些,不过宠爱归宠爱,自己也从未因此废过一日朝,甚至连晚起都没有过。
崇祯不会把自己当做尧舜禹汤那样的圣人,虽然臣子们时常在奏折里把他与他们相提并论,但他很清楚,那是套子话,那些是无上先贤,谁也比不得的。但崇祯也自觉从始皇帝起两千年以来的皇帝中,没有一位能比他更勤勉的,包括太祖武皇帝在内。
可今日,他却竟然要成为一个亡国之君。
即使大明要亡,也不应该亡在他手上。这不应该,这实在太不应该了,他不甘心。
他仰首喝干了杯中的酒,重重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只听“啪”地一声,那只青花玲珑瓷杯竟是碎了。被他强令坐在对面的王承恩赶紧起身过来把碎片收了,转身从身边的大漆食盒里又拿出一只,把酒给满上了,放在了崇祯面前。
崇祯默默地看着王承恩做着这一切,突然又感到了起了一股哀意。
今日逆闯大举犯阙,傍晚申刻,内监曹化淳开彰义门降,北京外城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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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他带王承恩去前殿亲自鸣钟,召集百官。然而堂堂的一个大明朝,偌大的礼仪之邦,满朝的圣人弟子,平日里在庙堂上义正词严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国家栋梁们,竟然到现在,还是无一人至。
而眼前这位被那些名仕重臣、圣人弟子们在私下里称为“阉人”、“内阉”的老太监,这位服侍了自己十多年的老人,却寸步不离地一直陪伴在身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甚至都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他和平时一模一样,在他眼里,满世界里依然还是只有他这个皇上,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偌大的一个国家,这个时候居然会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相守。这样的君臣二人,就这样守在紫禁城里的大殿之上,对酌。
想到这里,崇祯突然有点想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
昏黄飘曳的烛光下,崇祯那张因常年待在屋子里,又日日熬夜而变得有些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显现出了一丝笑容。他的笑浮在长方形端庄的面孔皮肤上,可是他的眼神却是冰冷的。慢慢地,他的眼睛红了起来,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向外渗了出来,爬过他苍白带着微笑的皮肤,钻进他抿紧了的嘴角。
王承恩见状就要离座跪下,崇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王承恩犹豫了一会,终于没有起身。可却马上忍不住发出了轻轻一声哽咽,紧接眼圈就红了,他慌忙低下头,抬起手来用袖子按了按浑浊的眼睛。
崇祯看着王承恩,猛然想起象今天这样只有君臣两人相守,鸣钟召集百官而无一至者,已经是自己登基以来的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发生在元旦,分别是癸未和甲申年的第一天。
事不过三。想到这里,他心里一激灵:难道真的是气数已尽,老天要在今年亡了大明?
大明朝每年的正月初一,群臣都要照例早朝朝贺,然后由天子率领重臣,去太庙拜谒大明的列祖列宗们,此为朔政。
去年,也就是崇祯十六年,元旦早上钟响之后,阶下文班只有一个首辅周延儒,武班是一个勋戚,过了很久,百官才陆续来到,可依然十缺五六。于是周延儒上揭自劾说:“政本怠弛,以致廷臣慢误,乞夺俸自臣等始”云云,当时念东虏入寇,京师动荡,就姑且了这些朝臣一回,没有惩罚他们。
但想想去年结果真的就是不大好,九边不宁,内患日益,天降灾患,奸佞倍出。
先是辽东边患,建州东虏入寇。自前年崇祯十五年十一月进关,一直此年到五月间才陆续退还辽东。期间一路南下入寇至山东兖州,致使大明宗室鲁王及以下数千官吏殉国,居各部后来所报,此次东虏所败坏者共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降虏六城,劫走黄金一万二千二百五十两,银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珍珠四千四百四十两,掳走百姓三十六万九千口,牲畜三十二万一千余,真正是流毒千里。
内乱则流寇李自成和张献忠肆虐山陕、荆楚,残破西安、承天、潼关、华州、渭南、临潼、商州、凤翔、榆林、宁夏、庆阳、蕲州、甘州、武冈、黄州、汉阳、武昌、岳州、衡州、宝庆、永州、常德、西安、吉安、建昌、抚州、平阳等地方,大明宗室福王、岷王、楚王被杀,秦王降贼,韩王被俘;督七省三边的兵部尚书孙传庭夫妇殉国;各地方又有大学士贺逢圣、巡按御史刘熙祚、巡抚都御史宋一鹤、巡抚都御史冯师孔、按察使黄絅、兵备副使都任总兵官尤世威、巡抚都御史林日瑞、总兵官马爌、留守沈寿崇等无数大小官吏被害殉国。
天灾则京师五城大疫,有疙瘩瘟、西瓜瘟、探头瘟等恶疠流行,人民暴骸遍地。
奸佞则首辅阁臣周延儒、文选郎中吴昌时、督师侍郎范志完、蓟镇总督及赵光抃等一帮人朋比结党,廷臣勾连阁臣,欺君罔上,导致边患内乱不断,最终或是赐死,或是被下狱、革职。
所以,今年崇祯想在朝贺完毕之后,率百官好好的去拜谒一下列祖列宗,希望祖宗保佑,能一洗去年的霉气,中兴大明朝。
鉴于去年的元旦朝贺乱班,因此崇祯在钟声响过后,又特意略拖延了一会才前往皇极殿升殿。
皇极殿,是由大明成祖皇帝于永乐十八年所建,落成后名为奉天殿,到世宗皇帝嘉靖四十一年,才改称皇极殿。也就是闻名天下、俗称“金銮殿”的地方。
这地儿可说是紫禁城内最最要紧的去处。大明朝自成祖皇帝之后的的新君登基典礼,都必须在此举行,所以天下人也把做皇帝称做“坐金銮殿”。除此之外,涉及社稷安定的大事,如天子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等等仪式,也必须在此举行。最后则是每年的万寿、元旦、冬至三大节,天子要在这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然后可以在此地赐宴宗室、大臣,以示辞旧迎新,天下同乐之意。
然而,等崇祯上殿一看,却发现今年比去年还不如,竟然连一个臣子都没到!
崇祯当时心里就腾地一股火上来了:去年还有个年纪大的勋戚和一个善于逢迎的奸臣周延儒,今年居然连个奸臣都没了,这算什么?大明朝的朝纲竟懈怠到这个地步了么?!
他略显苍白的白皙面颊上一下子泛起了两片潮红。
在边上站的王承恩见了,知道大事不妙,慌忙悄声让身边的小太监去唤当班的执金吾来。崇祯虽然看见了,却装做不知道,一个人继续木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
不一会当值执金吾到了,见了眼前情景顿时张大了嘴一时愕然不知所措,直到被王承恩狠狠地瞪了一眼才醒悟过来,慌忙跪下道:“启奏皇上,午门的钟鼓一向响的时间很短,现在天冷,昨儿又是三十,臣子们一时听不见以为圣驾未出,或者是起晚了也未可知。按旧例,钟声响则东、西两门俱闭,说不准现在就有些朝臣正在门外侯着。皇上可下旨再鸣钟启门,如此在外边坐门的朝臣自当疾驰而入。”
金吾官一说到“坐门”这个词,当时倒让崇祯想起了去年元旦失朝的时候,周延儒说的话来。
那次在等着朝臣们入班的时候,周延儒婉婉说道,因为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就会上朝,而又只要午门的钟一响,东、西两门就关上进不来了,所以臣子们大多得天不亮就从家里出来,先在门外侯着,等着鸣鼓开门。这照着朝里的规矩叫“廷臣待漏”,意思是怕皇上比臣子们先到,所以臣子们都先到门前看着时辰侯着,故而谓之“待漏”。这另外还有个别称呢,就叫做“坐门”。万一皇上有天因为什么事情给耽搁了,鼓就晚得响,在那一直站着也是吃不消,尤其那些年纪大的臣子或是腿脚不好的人,会先坐在由府里仆人带来的小马扎上歇着,等着开门,所以大伙又管这叫“坐门”。坐门的辛苦之处在于,不管天冷天热,刮风下雨飘雪扬砂,什么时候都得在那侯着。
到了年尾三十晚上,基本上家家人都会阖家吃顿团圆饭,另外还有守岁什么的,一时闹晚了早上起不来,也是有的。
崇祯是头一回知道这些,一来听着新鲜,二来觉得做臣子们的也确实不容易。想想自己从后宫出来,一路轿辇,刮风下雨什么的和自己一概无涉,距离又近,自是感觉不到其中的辛苦。于是觉得应该体恤一下臣子,以示圣明,不和他们在这个事上计较,因此也就不以为意。所以后来虽然周延儒自请从他起挨个罚俸,自己还是暂且姑息了他们一下,没有处罚,只是骂了几句做罢。
想想那周延儒虽然是个佞臣,不过说话总是极得体,等后来把他给杀了,就再也没什么人能和他一样,可以在不知不觉间让自己把气给消了的。想到这,崇祯又是一恨,周延儒也正是因为仗着能善体上意,才私下勾结外臣,事事糊弄自己,最后终于成了个奸佞之臣,把个朝廷搞得乌烟瘴气的。亏得自己精明过人发现及时,不然还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要换了其他人,难保不再出个魏忠贤。所以,这人实在是死有余辜,杀他杀得一点不冤枉,杀得好。
这一转念过来,崇祯当时就觉着气已消了点,脸上的潮红也渐渐褪了下去。他一抬眼看见执金吾正跪在那等自己的旨意,于是便道:“知道了,你且再去鸣钟,启门。”
执金吾领旨退下,正要出殿门,崇祯突然又把他叫了回来,道:“这回钟鸣不歇,禁门不闭,去吧。”
在皇城午门正中的门楼两边,分别有两座阙亭,里边各有钟鼓一座。这钟鼓的鸣法是有讲究的:天子祭祀坛庙,或要出行午门,只鸣钟;祭祀太庙,只击鼓;升殿行大典或紧急事情,则钟鼓俱鸣。鼓一响,文武大臣自东西门入进皇极殿站朝班,鸣钟后,门闭,朝班列毕。这个过程,就叫“鼓严肃班,肃班鸣钟”。
钟声歇下,天子鸾驾升殿,接着是侍卫来响静鞭。静鞭一旦响后,两边站着的的文、武大臣就必须保持“有容无意,有意无声”的仪态,然后朝贺方才正式开始。
于是,甲申年的春正之朔,紫禁城上钟鼓齐鸣不歇,东西两门不闭,半日方止。庚寅,大风霾,震屋扬沙,咫尺不见。
同日,大明太祖故里凤阳的守陵官谷国珍快马飞报,凤阳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