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白月牵衣袖
作者:竹耳 | 分类:历史 | 字数: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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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第一章 商水莲灯
“南淮阁的酒,烟霞庄的曲儿,不羡楼的席面儿……阿暖,你就不想说点儿什么?”
凤暖抬头,看了眼正啃着黄瓜,好整以暇,一脸玩味儿地盯着自己的奕清,于是半抿了下嘴,慎重地应了句,“嗯……人活于世,之所以疲累,一半源于生存,一半源于攀比。”说完抬手拍了拍奕清的肩,“所以只有心态摆正了,思想端正了,生活才不易倾斜。”然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要学着……放过自己啊。”
奕清只是稍一愣怔,似是习惯了凤暖的胡说八道,旋即笑得更开心了,“你说这洛小郡王啊,花楼里邂逅了佳人,酒醒后就满京落铺天盖地地去找,也不在意这细碎的流言与揣测,现今找着了,又大张旗鼓地宴了三天宾客,端得也是个风流人物了。”
凤暖赞许地点了点头,“甲子谣言不足听嘛,仄平仄平仄仄平。”
奕清顿了顿将黄瓜往嘴里送的手,“你说……什么?”
凤暖耐心地解释说,“这下句我真不记得了,只记得诗出《春雨甲子而润泽不违时夏已更秋方虑乾涸一夕》。”
奕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黄瓜,“你说出自……什么?”
“杜成之的《春雨甲子而润泽不违时夏已更秋方虑乾涸一夕》啊,这诗改过名字,原名你可能听过,叫《春雨甲子而润泽不违时夏已更秋方虑乾涸一夕沛然优渥矣喜而写情》。”
奕清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凤暖越是不想说的时候,就越是胡说八道,于是他又啃了口黄瓜,嚼了嚼,站起身便要走。刚走了一步又顿住,转身摸了摸凤暖的头,便一句也没有再说。
奕清的手还在凤暖的头上,却差点摸出了凤暖的一泡眼泪,她轻吸了一口气,拍掉了奕清的手,“凤小将军的调令已经下了,最迟两三个月,我们就会举家迁往北霜城,真不跟我们走?”
奕清将最后的黄瓜啃完,蹭了蹭手,“不了,我这司农署的闲差挺好,最近于黄瓜的品鉴与储存上就很是有一番小成,北霜城天寒地冻的,不适合我。”说完又将手蹭了蹭,“你这伤情归伤情,百忙之中,还是得抽空洗个头。”
谁知这句话的尾音还在空气里飘着,奕清转眼就已不见了人影,不多时,房门外果然传来了凤枕眠的脚步声,人还未至,朗声便已开问,语气也不大好,“阿清呢?”
凤枕眠的一只脚方踏进屋子,屋内一切陈设就已经被他环顾了清楚,于是神色间便又染了些落寞,落座之后,便给自己倒满了一杯茶。
“奕叔叔当年死守康平城,战死在素宁岗,才赚了阿清如今在司农署的这份闲职,他又是遗腹子,奕阿娘不可能让他从军,跟咱们走的。你要实在舍不得……还不如直接将他药了,绑了去北霜,大不了事后你和阿清在奕阿娘面前跪一跪,我抱着她的腿哭一哭,你知道的,我哭戏贼溜。”
凤枕眠抬眼看了看他这个妹妹,落寞的眼神中,终于微不可查地夹带了一丝嫌弃。凤暖瞧着,倒有些不大乐意了,一把抢过凤枕眠的茶盏,“谁让小凤将军威名在外,轻功却总赢不了阿清,还总要来我这里逮人。” 凤枕眠起身,也摸了摸凤暖的头,“听你阿清哥哥的话,百忙之中,记得洗头。”
凤暖瞧着凤枕眠走出了屋子,于是自己也起身走到了床边,躺平。
南淮阁的酒,烟霞庄的曲儿,不羡楼的席面儿,样样皆是最好的,他这么败家,可怎么得了。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的上元灯节,她瞧什么都满心欢喜,买了莲灯,许了心愿,也学着他人一般轻推进商水河中,小凤将军翻着白眼呲着牙,对她的行径很是嗤之以鼻,偏又双臂将她护得紧实,将所有挤向她的,皆凶神恶煞地以一记眼刀逼退上几步。
莲灯星星点点缀满了商水河,画舫的游船冶游而过,莲灯便随着清波摇摇晃晃。远处一梭轻舟影影绰绰行于其间,而凤暖的莲灯就这么一路晃了过去,眼见就要撞上,凤暖一把抓住了小凤将军的胳膊,瞬时将他掐了个龇牙咧嘴。
舟中一个着湖绿衫子的少年,歪歪坐在船头,状似无意,用手轻轻地拨开了船前摇晃的莲灯,于是,烛灯花影,映着涟漪波光,尽数都洒在了少年那张好看的脸上,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借着远处的一曲缥缈清歌,全部落在了河畔边儿上,凤暖的眉间心上。
于是她掐着小凤将军的手不觉又重了几分,连连想要问出那少年是谁,凤枕眠疼的倒吸了口凉气,还不忘翻上一个白眼。小凤将军的白眼向来翻的很有讲究,根据这惯有的弧度去判断,这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应就是赫咺府的小郡王,洛今寒。 再之后,就是凤枕眠一把火将她私藏的所有洛今寒的画像烧了个干干净净,兄妹俩隔着两进院子也能吵得三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凤暖觉得,怎么会有一个人,能让她从脚底板板讨厌到头发丝丝,况且这人还是她的亲生哥哥。
兄妹情深如故,势如水火不减。
后来就连奕清都跑来问她,究竟是怎么喜欢上的洛今寒。凤暖当时双手托着脸,满眼都是那晚星星点点的商水莲灯,“京都城这儿不都喜欢在上元灯节的时候,往商水河里放莲灯,求富贵,求姻缘,求喜乐安康……所以你不觉得他将莲灯从行舟前拨开的样子,是闪着光芒的么,这骨子里,该是多温柔的一个人啊。”
奕清像瞧傻子一样地瞧着她,语气里还有着掩不住的痛彻心扉,“你要喜欢看人拨莲灯,明年的上元灯节,让你哥哥调一营帐的兵在河边儿拨给你看,横着拨,竖着拨,左三圈右三圈打着旋儿地拨。”
于是凤暖也像瞧傻子一样地瞧着他,“假使那日他没有拨莲灯,我也可能会因为那晚月色很好,他湖绿的衫子好看而喜欢他,或者因为微风不噪,他歪在船头的姿态慵散而喜欢他……喜欢上一个人,终还只因为是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为什么。就像你跟我哥哥,他轻功又差,脾气有大,你还不是常来找他,再看看你,脾气是好,就是清秀的太过,稍显了些娘腔,我哥还不是瞧着你比谁都好,我这也没阻着你们俩玩儿啊,他凭什么烧我的画像啊!”
奕清觉得她这段子话说的字字珠玑,很是有些道理,却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接口应了句,“那你这里的画像还有没有剩下的,借我烧一烧,感受一下他的感受,说不定就能答上你这最后振聋发聩的一问。”
回想至此处,凤暖侧了侧身,那一年的商水莲灯,她刚回京都城不久,而今竟已足了五年,自己也又要离开这不晓得何年月才能再回的京都,而他得了佳人,宴着宾客,春风事足,却可能终此一生,都不识得她是谁。
只想一想,就觉得十足伤感。
赫咺府,在闹足了三日之后,终于归了往日的清净。
江亭打着扇子喝着茶,瞧着案牍后提着笔却经久不落的洛今寒,也瞧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了,他“啪”地一声将扇子合上,轻咳了一声,“不找了?”
洛今寒方才将笔落在纸上,“找什么?”
江亭将扇子在手心里敲了两敲,“那便是不找了。”说完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若是……我得了新的线索呢?”
洛今寒停了笔,无可无不可地看了江亭一眼,嘴角一勾,若是漫上眼角眉梢,理应是个极温润的笑,“我这儿的热闹,江二公子还没瞧够?”
江亭又是轻咳了一声,“关心,这是关心。”说完,正了正身子,意图摆出一个更令人信服的姿态来。 谁让洛今寒近日里的行径,有些反常呢。
先是惝恍若失地出现在花楼之下,酒醒之后又是大张旗鼓地去找一个既不明身份姓名,又不知相貌身段的女子,想至此处,江亭“啧啧”了两声,“最近这京都城里的画师,皆因你,变得颇有些紧俏。”见洛今寒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说了起来,“你这找人的消息方一传出去,半个城的姑娘都来了,羞赧一些的,也就求墨宝,求互揖,送香囊,丢帕子,然后带着画师,将与你相遇的这一瞬画下来,裱糊了留做收藏。而胆大一些的,干脆就自认是这所找之人,都在你府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秩序好的时候,排成一字型,秩序差一些的时候,排成人字型,那日我瞧见刘太师家的小孙女都来了,若非你说找着了,明日里该能排成大字型了。想不到我邱桑国的民风,竟已如此彪悍了。”
洛今寒将笔置在纸镇上,“听闻严老将军不日也该从北霜城回来了,改日我帮你呈了拜帖,也该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他这语气,很是低回和顺,江亭的脊背却有些发凉,脑子里全是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日日夜夜,还有那骨头吱呀嘎嘣地响,不禁干笑了两声,行云流水般地将扇子收进腰间,起身抱拳说了句,“告辞。”
然后未走上两步,回头还是补了一句,“严老将军回来,凤枕眠也该去北霜城了吧。你与凤枕眠勉强也算有着袍泽之情,他这一走,就没时候了,你若是想,改日我帮你邀他吃酒,不过到时,记得保护好我。”说完走上两步,回头又补了一句,“当年你回京都城,是长公主去求了老国主,之后有滢国大举来犯,凤老将军伤重不治,身死西窑关,凤家被血屠。就算你当时未走,也改变不了什么,凤枕眠记恨了这么多年,有些没有道理。”然后走上两步,再一次回头,“边关苦寒,此后也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只听人说他身上没一块好肉。自五年前他在校场上大杀四方,到而今的一军统帅,也算没有辱没凤老将军当年的赫赫威名,真真令人唏嘘了。对了,我听闻他还有个妹妹,你见过没有?”说完满怀期冀地将洛今寒望着,只粗粗地掠了一眼,就觉得脊背的凉尽数都渗到了四肢百骸,气沉丹田,还是走为上策。
见江亭终于走了,洛今寒才重又拾起笔,又是经久不落。
街心不经意地一扫,那身量略高了些,若是没有死,过了几年,身量是该长了些。于是他就像失了神思,一路追到了花楼,直到再也寻不见。之后就是被恰也在花楼里的江亭灌了酒,脑子便开始昏沉沉的。不消一刻,那身影似是又出现了,想看清楚,却总瞧不真切,只知道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湿漉漉的。他的手擦过脸颊,还未抚上去,那边直接就亲了上来,小心翼翼的,胆战心惊的,又似是破釜沉舟的,眼泪滴在他的脸颊,划过他的嘴角,就这么一路滚到了床榻上。
如坠梦中,云烟似雾,却比云烟温软,比梦真切。
洛今寒终还是将笔放回了笔架子,莫不成他真是大梦了一场,梦里还被人反复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