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场战事的结束，即是下一场战事的发端。谁也不知晓，俺答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内外长城静静地躺卧在地，如同掉了鳞甲的巨龙，身上的伤口显而易见。修补缺口，刻不容缓。

楚潇湘将人马分成两半，贺萍与刘刚分别率部，填补内外长城。

外长城几乎全用黄泥沙土夯成，根本不经打。每次鞑靼来犯，都被轰塌。塌了修，修了又塌。不修不行，但修了依然挡不住鞑靼人，所以尽管不断地修，却一次比一次马虎，看见崩塌的地方，有些黄土都没夯实。

贺萍命人挑来石灰，将石灰、黄土、细沙掺和一起，一层一层用石块，木桩夯实。楚娃一边用木桩夯着，一边着擦额上的汗说：“萍姐，我们光把这缺口夯实也没有多少用，其他地方也不见得结实。”贺萍叹口气道：“这也没法子，总不能全部拆掉，重新砌道新的。”楚娃笑道：“只好让俺答下次轰别的地方，好让我们有机会一段一段重修。”贺萍也笑了：“除非你嫁了他，他就会妇唱夫随听你的。”楚娃回道：“我看你倒合适，整一个巾帼英雄，和了番，以后两国翁婿，再不必大动干戈。”贺萍摇摇头：“我说不过你，打也未必打得过你，干脆，我们换换位置，我听你将令好了。”楚娃撇咀道：“我才不想当官呢，多不自在。我连这个百总都想推掉。”

正说话间，楚潇湘走了过来：“两个妹子，在说什么呢？那么高兴。”贺萍回道：“歇歇，说说闲话。”又问：“刘千总哪边怎么样？差 不多了吧？”楚潇湘答道：“他们功夫比你们多，两边砌墙，中间夯土。墙砖又大又重，可累坏他们了。”贺萍点头：“可也是，不过老修城墙也不是办法。以前这长城也在，那一次挡住了俺答？”楚潇湘道：“这长城没有也不行，没有这屏障，俺答更如入无人之境。单靠长城，也是守不住的。边防的驰废源于诸多原因，我们能做的就是力抗俺答，挫败俺答，收拾人心。”他顿了顿又说：“我朝的武器其实优于鞑靼，之所以屡屡败北，大多是朝廷上下，俱怯于战。为将者畏惧，岂有士卒独勇？心中之长城，重于眼前之长城。”贺萍楚娃若有所悟。

刘刚领着部属运沙石、填缺口、砌城墙、夯土方。干得起劲，干脆脱下戌装，赤膊上阵。正忙得不可开交，小伢子苏毅来报：“刘千总，石灰没有啦！”刘刚大声道：“没有就去挑，用得着告诉我吗？”苏毅也大声应道：“全用完了，哪里都找不着。”刘刚停下手中的活，伸手抹去颈脖上的汗：“全都没了？那这墙怎么砌？”他大手一挥：“苏毅，去告诉楚守备，让他想办法。”苏毅应声急走。

大同本地不产石灰，都从外地运来。本来不缺，近来屡遭俺答侵扰，客商避之不及，便无人做这般本小利微之生意。最近连续修城墙，用量大增，竟然将原来库存用得干干净净，连商号也告罄。

修筑城墙，大事当前，刻不容缓。没人知道，俺答何时又会兴兵南侵。届时，城墙豁开两个大口，整座长城，势必形同虚设。楚潇湘接报，匆匆赶来。看看两个缺口，土夯了大半，墙只砌了两层砖，靠墙的土没法夯。真是要命，停下来得耽搁多少时候。俺答在城内还有细作，不出两、三天就会知道。不行，得想法子，楚潇湘寻思片刻，对刘刚说：“去找几百斤糯米来。”刘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墙不砌了，转做糍粑？”楚潇湘道：“做糍粑就为了砌墙。”刘刚摇摇头：“不明白。”楚潇湘：“用糥米磨粉，蒸熟，再象做糍粑般舂烂，便可当灰浆用。不过要比糍粑稀一些。”刘刚琮是不解：“真能粘结实？”“我说砖烂了，粘的地方也不分离，你信不信？”刘刚只好相信，又问：“哪，给我银两，我好去买。”楚潇湘双手一摊：“我那来的银两？”刘刚哈哈大笑：“你叫我去偷去抢？”楚潇湘说：“你放心，你去问米商要，他肯定给。”刘刚将信将疑地叫上几个士卒去了。

没过多久，刘刚真的运回八百斤糯米。他兴冲冲地对楚潇湘说道：“真如你所言，那几家米商，一听我说筑城墙用，二话不说，都让我随意取用。我就一家取了一两百斤。我都有点纳闷，商家历来唯利是图，今日都大方起来。”楚潇湘解释道：“我们两次打退俺答，等于保全了他们的财产。俺答破了城，商家的损失肯定比穷苦百姓重。所以，你说修城，他哪有不解囊之理？”说完，便叫刘刚赶快借磨磨浆，好做浆料。

三天以后，所有城墙均已修复。刘刚特意另用糯米浆料粘了两块砖，风干以后，一大群士兵围着看热闹。刘刚举起铁锤正要砸下去。楚娃叫道：“刘千总，慢下手。”刘刚瞪着眼睛道：“怎么？怕粘不结实？”楚娃道：“咱们打个赌吧！”刘刚道：“怎么个赌法？”楚娃道：“若粘不牢，我请你喝酒。若真的结实，你请我那百十号人吃一顿，如何？”刘刚笑道：“我以为，你若赌输就嫁与我呢。”楚娃啐了一口道：“天还亮着呢，做梦早了点。”在众人哄笑声中，刘刚抢起铁锤砸了下去，“啪”一声，砖碎了一边，两块砖还紧紧咬在一块。刘刚捧起两块砖，细细地看，啧啧称奇：“想不到软软的糯米，竟比石灰管用。”楚娃一把扯住刘刚：“刘千总，我们那百十个兄弟，今晚在哪里吃饭？”刘刚装傻：“你们昨天在哪吃，今晚还在哪吃。”楚娃哪里肯依：“你可不许耍赖。”刘刚笑道：“你自己说自己听，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楚娃道：“如果我输了你会这么说么？”贺萍劝道：“娃妹子，算了。我请你吃饭。”顺势将楚娃拖了出去。

两个姑娘在长城上走着。楚娃解释：“我并非想吃他那顿饭，是气不过他不相信潇湘哥。”贺萍却不以为然：“也不是他不信，只是见识少，想不到罢了。我也没想到。我只知道用鸡蛋白粘东西，也牢固得很。不过，用来糊墙砖，太费钱了。”楚娃道：“潇湘哥没有十足把握的东西，不会随便说出口。”贺萍瞟了他一眼，看得出来，她对她的潇湘哥无比地信服，甚至依恋。贺萍不禁想到：如果她知道我对楚潇湘的想法，不知道会如何？但愿她的依恋只是兄妹之情。如果万一不是呢？贺萍不敢想下去。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谁也不忍心伤害她。

耳边响起楚娃的声音：“想什么呢？原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贺萍浅笑道：“我听着呢。”又说了一会，楚娃话题一转：“你说俺答还会来吗？”贺萍答道：“他吃了两次大亏，短时间估计不会再来大同，别的地方则难说。”楚娃也不好猜，只说：“不来这里也好，只要再敢来，真要狠狠地打痛他。”

楚潇湘也在恩忖：俺答与自己交锋两回，皆换兵折将，如果就此罢休，那就不是俺答汗，一个懦夫而已。他肯定会择机而动。或许近期不犯大同，只挑弱者下手。虽作如是想，却不能掉以轻心，以免荆州之失。两次大胜，振奋军心，起码大同守军，不再如以前般惧怕鞑靼，但积习已久，畏战之心尚未消失。依日前之计，极须大力提振军心。不畏战，方可胜敌。战绩乃鼓舞军心的良药，屡战屡败，那支军队都无法提升士气，只有不断克敌，方能将高昂斗志持之以恒。

俗语说：艺高人胆大。楚潇湘又想到，提高士气，也可从练兵着手。如果手下士卒个个搏击技艺高超，又何惧敌军凶悍。想到此处，他决定趁此空隙，全体练兵。

城上留了了望的士卒，如有军情，燃起狼烟报警，余下人马每天操练。骑射、刀法、火器、战阵轮番演练，直使整个大同旌旗蔽日，杀声震天。其他兵营也不好意思闲着，纷纷仿效，使赵总兵本来已舒展的眉头，平添几分得意。于是他拟下奏章，具列战功，举荐楚潇湘与赵卫为游击将军。

楚潇湘命人造了一批石锁，每个兵营分发下去。闲暇可随时举练石锁，以增加臂力，拉动强弓。并颁布，不论部将士卒拉弓每增一石，奖银一钱。银两虽少，但脸上光彩，所以部将士卒上下踊跃。

一连十天，俱是如此，士兵渐觉枯燥疲惫。贺萍进言道：“自战后来尝休整，现局势平缓，不如放假两天，以利恢复如何？”楚潇湘听了，颇觉有理，点头赞同。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不可将弦拉得太紧。便叫贺萍代为传令：自明日起，放假三日，但不可骚扰百姓。

放假令下，兵营一片兴高采烈，终于可以松口气。有请人代拟家书的，有洗涤积存衣物的；有告请上街蹓跶的；也有那也不去，只想美美睡大觉的。

楚娃来拖楚潇湘去逛街，说是自来大同，还没有好好地走一走。楚潇湘被她缠不过，只好随她走出兵营。为避招惹外人目光，他叫上小兵苏毅一道上街。大同不比长沙，甚至比郴州还差些，或者是战乱的缘故，说不上太热闹。不过该有的店铺还是有，钱庄、布店、鞋店、茶叶铺、首饰店，当然一样有食肆酒楼，一样有客栈青楼。楚潇湘目光不在这些，终于看见一家米铺。他走进去，问过：“老板，我属下刘千总找你捐过糯米吗？”老板点头答道：“只是一百斤而已。”楚潇湘深深一躬道：“我替全城百姓谢谢你。”老板慌忙还礼：“区区小事，何至于此。”楚潇湘道：“百姓通晓大义，将士不惜性命，长城才可固守。”

如是者，遍访了全城米铺。楚娃叹息道：“你比总兵还在乎这大同城。”楚潇湘正色道：“既担负起守土之责，便应将一方之土视若性命。”苏毅听了，亦有所悟：“若人人如楚守备一样，就不再怕俺答那贼人了。”楚潇湘又道：“光不怕还不行，还得练好一身武艺，才好杀敌。”苏毅答道：“我已长进不少了，我可不想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我以后也要做千总，守备的。”楚娃笑嘻嘻拍了拍苏毅双肩：“小伢子，有志气！”苏毅扑嗤一笑：“说着玩的，我哪就做得了千总守备。”楚潇湘却没有说话，眼睛盯在不远处。楚娃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一穿青灰衣衫的和尚在买馒头。

楚潇湘大步上前，正要看个仔细。那和尚刚好转过身来，猛然与楚潇湘四目相对。楚潇湘高叫一声：“师父！”便扑向和尚跟前跪倒。和尚也看清了来人，马上双手将楚潇湘扶起：“这大街大巷的，使不得，使不得。”

原来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对楚潇湘有抚育之恩的武僧——无为。无为当年离开郴州，遵师父之嘱，去韶州投云门寺。本来师父与云门寺方丈同为六祖惠能禅宗之嫡传弟子。无为一下耽搁，足足十五年。及至再投云门寺，原方丈已经圆寂。新任方丈接纳了无为，但云门寺专于禅风，无为这位武僧难以安置，终日置散投闲，无所事事。如是者三月有余，无为终耐不住赋闲的日子，向方丈请去，改投福建莆田南少林寺。武僧在南少林寺，正是水汇九川，龙归大海。无为每日使枪弄棒，觉得日子好过多了。只有偶尔风雨如晦之黄昏或秋雨敲窗之无眠之夜，才会想起郴州及楚潇湘。虽然和尚口念佛经，远离红尘，但终究红尘非能在明镜台拂得干净。

想归想，双脚却立定佛门，每日依然与刀枪剑棒为伍。直到三个月前，五台山灵通寺的镇寺之宝——青龙偃月刀被盗，方得离寺之机会。

青龙偃月刀乃三国关羽之遗物，后传至关胜。关胜时为北宋济南之守将，骁勇异常，金人闻声丧胆。谁知济南知府刘豫，受金人利诱，竟使人杀死关胜，献城乞降。后人心淡，再无意于功名，携刀上五台山出家，青龙偃月刀遂成显通寺镇寺之宝。本来，显通寺已设武艺高强之武僧，日夜守护青龙偃月刀，不料，于某风雨雷电之夜，武僧被迷倒，宝刀不知所踪。

五台山显通寺立即向天下各寺发帖，望协同追查宝刀下落。南少林寺亦义不容辞，派出无为等武僧四处查访。无为几经周折，终于探明，宝刀乃被倭寇中之忍者龟本太郎盗去，其人正往福建逃逸。无为历经艰险，觅得龟本太郎行踪，追至厦门海边，与龟本太郎恶斗五十多回合，终于击伤贼人，夺回宝刀。为安全计，南少林住持，命无为亲送宝刀上五台山。

楚潇湘将无为接到住处，亲自泡茶端上，才问起师父因何来到大同。无为道：“到显通寺交还宝刀后，与方丈闲谈中得知，大同有一楚姓武将大败鞑靼之事。楚姓天下并不多，我一下便想到会不会是你。好在五台山离此地并不算远，于是决意绕过来看看。”楚潇湘感概道：“徒儿以为此生难再见师父一面，师父在南，徒儿在北，谁知冥冥中，注定我俩有缘再见。”遂将分别后这十数年的大事俱告之。无为只是静听，并不言语。听毕潇湘所述，方道：“当初我能舍你而去，是觉你可以立足于世。你我心中都有佛，我心中的是无量佛，而你心中的佛则是天地正气。你所行，你所遇，为师皆无丝毫担忧。人生多劫，尽可泰然处之。不过，今日既然相逢，你有为难之处，为师当助你一臂之力，亦算宏扬人世正道。”楚潇湘提及近日正操练兵马，为对抗凶悍之俺答汗。无为让潇湘安排，欲观士卒操练。

假毕，兵将又如昔日，齐集校场，照常操练。见楚守备陪同一僧人一路走来，不免好奇，纷纷揣猜。

赵卫也在校场。见状，心中忽然想让楚潇湘难堪一下，暗中一拳打在身旁的马肚上，那战马一声惊叫，撒开四蹄，朝楚潇湘一行人直冲过来。因离得近，一刹那战马已冲到跟前。楚潇湘正要上前拉马，只见无为稍一用力，扯得战马四蹄刨地，动弹不得。无为气定神闲，大气不喘，周围的人一片喝彩。楚潇湘夸道：“师父之勇，未减当年。”无为将马缰扔还跑上前来的赵卫，赵卫忙赔不是。

转了一圈，回到住处。无为向楚潇湘提议：“火器、骑射对付鞑靼固然不错，倘若战马失蹄，或马伤倒地，我方士兵则性命堪虞，徒步士卒难敌鞑靼骑兵。我想从地趟拳演绎出一种刀法，或许有利于两军相搏。不过需两三天，待我揣摸成熟，方可演示。”楚潇湘大喜，之前，他亦曾想解开此结，因事耽搁至今。现师父出力相助，实是求之不得。

地趟拳特点是跌扑滚翻，躺身击，滚着打，似醉拳而非醉拳。古有“滚躺刀”与“滚躺双刀”。无为将几者揉合，用来专门对付骑兵，自成一套刀法。此套刀法，专砍马腿，使鞑靼兵跌于马下，优势尽失。

无为就在楚潇湘住所后院，独自细细揣摸揉合，反复演练。时而虎跃猿步，时而豹翻兔蹬，似黑龙卷地，如猛禽掠食。楚潇湘只是依时送饭递茶，并不打扰师父。

三天之后，无为对楚潇湘道：“可以一试。”楚潇湘将贺萍、刘刚、楚娃招来，一道看无为师父演示。只见无为手执双刀，平地跳起，就势倒地，双刀交替飞快舞动，一团白光在地上翻滚，只听刀锋嗖嗖之声，几乎不见人形。众人不禁大声喝彩。计三十六种招式演示完毕，无为一记鲤鱼打挺跃起立定。一切干净利落，神出鬼没。众人看呆了，竟然无人叫好。楚潇湘对无为作揖道：“看来须师父亲身教授，谁能学得三成刀法，足以上阵杀敌。”无为点头应允：“我可在此盘桓几天施教，请潇湘斟酌安排。”楚潇湘道：“事不宜迟，明日即可。”

翌日，无为在校场点将台，先向五百士卒演示一遍。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俱觉难以仿效。无为收了招式，再以极慢动作，边做边讲，直到招式完成。无为道：“招式并非太难，只是少见。只要诸位用心勤练，由慢到快，循序渐进，相信一、两个月，必见其功。”众人雀跃，纷纷以双刀拍击示意。无为便开始一招一招传授。贺萍、楚娃使剑，就用双剑代替，跟招式一道练习。

一连七日，无为一丝不苟，无论艳阳高照，无论阴云欲雨，将三十六招式全部教完。余下的功夫，就是各人将招式练至纯熟。无为最后对众人道：“三十六式已全部教完，诸位兄弟只要熟练运用，不必如我般疾劲，已可将鞑靼打得马翻人仰，大败而归。”众人齐声高喊：“多谢无为师父！”

楚潇湘依依不舍送别师父，向东南送了五里，又是五里，送了十里，又是十里。无为死死拦住，不让再送，楚潇湘才含泪止步。无为没有回头，只听身后响起激越高亢的剑笛之声，无为噙着的泪，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