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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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寻 觅
楚娃近来特别厌烦,本来生性爽朗,没什么心事。在义兄楚潇湘的呵护下,难得在心中装下一个愁字。如今,赵卫有事没事老在眼前晃荡,要多讨厌有多讨厌。以为凭自己有个做总兵的叔父,有张还算过得去的脸,占着个游击将军的位置,看上谁,就以为人家会投怀送抱似的。你那些倚仗的东西在我楚娃眼里值几两银子?你站着,有几分象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单看你那站不直的脊梁骨,我就看不上你。这些心思憋着,又不好跟人说,你留意,别人未必留意,到时以为你自作多情,那又何苦?再说毕竟是个嫩妹子,怎好开口说这些事?对贺萍说?两人从没说过男女之间的事,从何说起?对潇湘哥说?他操心的事太多,也不好拿这些小事烦他。况且赵卫也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想来想去,徒增烦闷。
楚娃心里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可这个人却似乎从没往这边想。谁要做你一生一世的妹子啊?那次佯装出家留下的一阕词,痴心如此,已顾不得少女矜持,我还能怎样?无奈的是,他待我仍是只如亲妹,亲密无间,宠爱有加。虽是身在塞北,危机四伏,祸福难料,今日艳阳高照,明日阴云密布;今日翠柳鸣莺,明日战鼓惊天。气宇轩昂也好,飒爽英姿也好,难保哪天命陨沙场、马革裹尸。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我认了。但我还是冀盼,冀盼你用不一样的眼神看我,用爱恋的眼神看我,就象看紫姗姐姐一样。只一眼,今生足矣。
想着想着,双眼模糊起来,竟然泛起泪花。楚娃倒有些慌神,看看左右无人,赶紧用衣袖拭去。我今日怎么了,潇湘哥不是说过:胡未灭,何以为家,我该助他才是。不过心里还是记挂,想出去走走,看看潇湘哥正在忙什么?她没有去惊动贺萍,一个人走出房门。
穿过两座营房,便是楚潇湘的住处。守门的小校见是楚娃,任其直入。绕过照壁,来到大堂,并无人影。移步书房,只见房门虚掩,门缝里瞧去,楚潇湘正对着轩窗端坐,轩窗前挂着紫姗手绘的风筝。正思忖是否敲门,里面却传出楚潇湘的声音:“如今抵御鞑靼,初见其功,但忧患未除,厉兵秣马以待,终非长久之策。紫姗,你虽非良将谋臣,但饱读诗书,冰雪聪明,可有良策教我?”楚娃隔门听了,顿生感触:紫姗香消玉陨经年,却依然长在楚潇湘心中,时时使人感叹;三战三捷,大挫俺答汗,却仍然苦思根除战患之策,又使人深深感动。正犹疑于进退之间,里面又传出声音:“是楚娃吗?何不进来?”
楚娃迈步进门,问道:“你怎知我在门外?”楚潇湘从容道:“那么重的鼻息,当然知道有人在外。能不通报而入的,除你还有谁?”楚娃才知刚才心有所动,鼻息比平时加重,因而被义兄察觉。楚娃摆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只是甚觉无聊,过来看看,有什么消遣?”楚潇湘笑笑,说道:“我也没啥好消遣,下棋也太闷,不如出去走走。”楚娃道:“我俩?”楚潇湘反问:“两兄妹上街有什么不可以?”楚娃当然高兴,于是,两人出门,走到城里。
城里一片安详,街上人来人往。卖武的、杂耍的、相面的、补衣的、三教九流,各式其式。茶庄、布店、酒楼、食肆,应有尽有,不一而足。如同中原都市,不似边城险地。楚潇湘想,若能长治久安,于国于民,实在是再好不过。但只要胡笳声动,立即风云变色。谁都过得不踏实,俺答汗,俺答汗,该如何才能使你驻足于长城之外?
二人且行且看,经过一处会馆,门口围着一堆人。原来是会馆请了戏班子,庆贺周年。叫化子围在门口讨彩钱,调皮的小子想混进去看戏,左右的闲人伸长脖子看热闹,一时间纷纷攘攘。有人认出楚潇湘,叫道:“楚参军来了。”立时,门口静了下来,并让出一条路。楚潇湘走过去,双手一拱道:“恭喜馆主!”馆主模样的人还礼:“同喜!同喜!楚参军如不见外,何不进来看梆子戏?”楚潇湘随口问道:“今日演出哪出剧目?”馆主道:“《霍骠姚》。大破匈奴,封狼居胥。”楚潇湘心中一动,对楚娃道:“反正今日偶得空闲,进去坐坐如何?”楚娃应道:“我听哥的主意。”馆主满脸含笑,忙伸手引路,两个调皮小子乘机混了进去。
馆主欲让两人坐在前排,楚潇湘执意不肯,只在中间随便坐下。主人只好奉上茶点,叫人陪着,自己忙去了。
一阵锣鼓声铿铿锵锵响起,丝竹袅袅,复又铁板铜钹沸沸扬扬。大幕拉开,十几个兵丁翻着急急的筋斗,旋风般掠过。又一队队手执旗幡的兵丁鱼贯而出。复听见高昂急切的锣鼓催出一气宇轩昂的武生。锣鼓骤停,武生台前一个亮相,自报家门:“吾乃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是也。”立时,赢得满堂喝彩。
霍去病抬腿,走了一圈台步,又是一个亮相。唱一曲《胡十八》
执长戈,
旌旗逐云起。
莫负我,
少年时。
漠南八百引飞骑。
横扫两千里,
河西。
挽黄河洗羶腥,
方显出平戎志。
又是一片喝彩,似不只是为霍去病。听得人心潮鼓荡。梆子戏一直演下去。台上,匈奴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之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台下之众,长长地舒口气。一直演到,霍去病乘胜追杀,在狼居胥山祭天封礼而还。台下看众站起喝彩,只有楚潇湘浑然不觉,呆坐沉思。楚娃也不知他发什么呆,轻轻触了他一下。只听得他喃喃自语:“有了,有了。”楚娃问道:“有了什么?”他才回过神来,道:“有了破敌之策。”楚娃也不知道他想到什么破敌之策,见他舒展的眉头,也高兴他有了对付俺答汗的办法。
原来,楚潇湘看霍去病北扫匈奴,其状况与对付鞑靼何其相似;匈奴倚仗的是骑射之优,攻击灵活快捷,使汉朝防不胜防,屡屡吃亏。直至卫青、霍去病领军。一变战术,方扭转颓势,给匈奴于重创。霍去病之战术,当可为我用。想到此处,楚潇湘决计与赵总兵商议,改变御敌之策。赵总兵目前回京师述职,需三、五日后才回转大同。楚潇湘便自先行筹划仔细,待来日好言之有物。
贺萍近日亦觉闲来无事。见楚潇湘皱起眉头,猜想应是在为对付俺答汗动脑筋,便想为他分忧。不过左思右想,自己以前对付官军倒有方法,如今对付俺答,多有不同。想了几天,亦想不出什么主意。心中着急也没有用,谁叫自己连私塾都没上过,识的几个字,还是当时军中兄弟教会。打仗时所用的计策,大都是听说书听来,看湘剧时看来,再有就是打仗打多了学来,这会都帮不上忙。
她又想起在雾盈山上说过,要等楚潇湘三年。那时他还有个紫姗在心里,如今时过景迁,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还在等他。算来三年已过,我心如旧。他的心恐怕只想着俺答汗。我不怨他,他是个做大事的人,我虽然被人称为巾帼英雄,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小女人。一切是命里注定,性格所致。其实人生一世,很多东西都由不得自己。你活也是活在自己的命里。在湖南乡下时,怎么会想到此时会来到几千里之外的塞北,且做了个游击将军。这一切都是因楚潇湘而起。如果不是在长沙偶遇,如果不是长沙捕头飞镖伤我,如果不是紫姗自沉,如果不是楚潇湘招抚,那一切都将另有结局。望只望天公作美,象说书人说的,戏里唱的,有个大团圆的结尾,那就不枉我到人世间走了这一回。想到此,她站起来,推开窗户,往楚潇湘住处望去,只见绿树掩映,看不分明。心里又想,我倒要看看,下回如何分解。
已是黄昏时分,贺萍提剑出门,想在树下舞一回剑。正走到树下,凝神挺立,却见楚潇湘走了过来。知其必定有事,便收了剑等待。楚潇湘上前招呼道:“萍妹子,正好有事找你。”楚潇湘在没人时,常如此称呼贺萍,显得亲近些。贺萍回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猜错,又是打仗的事。”楚潇湘笑笑:“并非每次都是打仗的事吧?不过,这回却是。”接着说道:“今天去看戏时,霍去病北扫匈奴的故事使我茅塞顿开。因赵总兵未回,故先来与你商议,看可行不可行?”贺萍故作嗔怪:“好啊,看戏不找我,伤脑筋的事却想起我来了。”楚潇湘忙申辩:“看戏是路上碰着的,并不说瞎话。”他把今早的事说了一遍,接着说道:“你熟知战争之道,我先讲个轮廓,你看看如何?俺答汗用兵,挟其骑射之长,远途闪击,来去突然,并不守常规。或偷袭大同,忽攻击蓟镇,动辄跋涉七、八百里。我朝边防驰废,往往仓促应战,兵馁将怯,如何能胜?”接着问道:“你看长途奔袭,何事不可草率?”贺萍答道:“当然是粮草为首。‘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众人皆知。”楚潇湘点头道:“俺答汗除了粮草,恐怕还需马匹。少了马匹,他是无论如何,奔袭不成。当年成吉思汗远征西域,直捣欧罗巴,少不了他的铁骑。”
贺萍反问:“粮草可以拦截,劫取或焚毁。马匹却是兵将坐骑,非刀兵不能俘获,如何对待?”楚潇湘胸有成竹地道:“我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可以远道来袭,我也可长途奔袭,扰敌之后,捣其老巢。”贺萍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釜底抽薪。”楚潇湘继续说道:“我们去烧他草场、掠他马匹,袭其兵营,令其不得安宁,看他拿什么来犯我边防重镇。”
正说着,楚娃从外面回来,见两人在说着什么,便招呼道:“天黑了,还站在外面喂蚊子。”贺萍忙抬手:“来,一块说一下,我们正谈论如何打俺答。”又对楚潇湘说:“不如进屋里谈,外面蚊虫多。”楚潇湘摆手:“我一个大男人怎好进你们的闺房。”贺萍笑道:“这是兵营,哪来那么多讲究?况且只是在厅里坐,谁敢乱嚼舌头,闲话我们的参将大人。”说得楚潇湘难吐一词,就随着她俩进了屋。
三人又探讨一番,领多少人马,从何处奔袭,到了鞑靼驻地,如何动作,诸如此类,一直到三人腹如雷鸣,才想到晚饭还没吃,楚娃说:“我去下点挂面好了,刚好有几棵葱,来个‘阳春白雪’吧。”找到一个克敌制胜的方法,吃什么都无所谓。
等三人商议完,已经是半夜时分。楚潇湘决定明天再和刘刚几位讨论过后,再向赵总兵请战。
五天后,赵总兵满面春风回到大同。此次述职,获吏部嘉许,得了皇上赏赐,心中爽快,所以未在京师逗留,急赶回来向辖下部属宣布。待众人散去,独留下楚潇湘。他走向前拍拍楚潇湘肩膀,笑咪咪道:“此次本官受嘉许,楚老弟你功不可没。我特意额外留下两匹绸缎于你,望老弟日后多为本官、为朝廷出力。”楚潇湘推辞道:“我孤身寡人,并无家室,用处不大,还不如大人留着好些。”赵总兵不依:“这是哪里的话?朝廷赏赐,就该论功劳大小,你是首功,不必推辞。再推辞,必是以后不想出力!”话如此说,楚潇湘不好再推辞,只好谢过。随即,他双手一拱说道:“总兵大人,在下有一事禀告。”赵总兵道:“所禀何事?说来听听。”
楚潇湘从容说道:“自俺答汗近几次犯我边防,皆铩羽而归。故我大同赢得数月安宁。然而我以为,似以往坐待攻守,非长远之策。俺答诡诈,大同于其不利,其可转攻别处,防线太长,总有疏漏薄弱之处。一城被破全线牵动,援救或迟,百姓遭殃。鉴此,应另觅良策,反制俺答汗,才可保我边防不失。”赵总兵捋须点头:“此话有理,可有良策?”
楚潇湘继续说道:“我等几个,商讨出一策。我姑且道来,请大人定夺。三军远征,有赖粮草。俺答汗更倚重马匹。如若我等,绝其粮草,掳其马匹,则使俺答汗无力袭我边防。此为釜底抽薪之策。”赵总兵点头之后,复又摇头:“道理当如老弟所言,但毁其粮草,掳其马匹,谈何容易?”
楚潇湘稍停,又道:“因此,在下欲挑三千精骑,深入鞑靼腹地,焚其草场,烧其粮仓,掠其马匹,袭击兵营,多管齐下。如此一来,俺答汗短时间将无力再扰我大明。”赵总兵听后,沉思良久说道:“此策虽好,但风险太大。长途奔袭,难带粮草,人地生疏,觅敌不易,万一失利,孤立无援。须从长计议才好。”楚潇湘怕赵总兵犹豫再三,失去破敌良机,因而将谋划再细细阐明:“我等考虑,粮草不必多带。大同距鞑靼腹地,不过两、三天路程,且我军可就地筹粮,取敌资为我用,此其一。上次探敌,我已暗暗熟记路径、地形,当无大碍,况且,城中多有被掳军民折返,可挑其中知情者充当向导,此其二。俺答汗从来是他欲南侵便发兵,从未在自己地盘遭我攻击,我方突然发难,他必无任何防备,我方可稳操胜卷,此其三。有此三项,何愁不能破敌?”
赵总兵边听边点头,不过仍有疑虑:“如俺答汗一受袭击,即封锁我方退路,则我军危矣。深陷敌境,救兵难望。可能会被围而聚歼。如此一来,我总兵所担之责大矣。”楚潇湘早知赵总兵对此有所担心,便继续陈述己见:“此乃最大之风险。不过在下考虑,依俺答汗之性情,有人胆敢偷袭他的地盘,他肯定咬牙切齿,非欲歼之而后快,而不会首先考虑截我后路。我等只要迅如雷霆,奋力搏击,迂回突袭,功成急撤。相信应有八、九成把握。再者,如若突袭失利,在下将承担全责,决不拖累总兵大人。”赵总兵听罢,担心不再。说道:“既然楚参军如此信心十足,老夫听你挑选三千兵马,务必令俺答汗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楚潇湘谢过总兵,领命而去。
这三千人的挑选,绝不可轻率。首先,须骁勇善战,畏首畏尾者不要;其次,须善骑射火器,缺一不可;另外,老弱伤病者不选,免拖延负累。老兵杨达极力想入选出征,终因年高,引弓的臂力略欠一筹,尽管擅长火器,亦为楚潇湘劝留。其余搭档,全数在列。
为防走漏风声,三千人马集中后,不得擅自出营。三千人马分为三队,每队千人,由贺萍、刘刚各领一队,另队由楚潇湘、楚娃同领。并将此次奔袭之要领一一宣示。楚潇湘亲自挑选马匹,检验火铳、弓箭。然后将三千兵马齐集校场。
楚潇湘骑一匹白马,绕场一周,巡视即将出征的队伍。每人一骑,均配置刀剑、弓箭及五眼火铳。每队仅置一旌旗,分为绿旗、黄旗、红旗,楚潇湘自领红旗一队。宣布以旗为号,随旗冲杀。
楚潇湘勒定坐骑,立于队前。他扬声道:“诸位兄弟手足,此次奔袭,我等肩负重任,必予俺答汗以痛击。俺答汗长久扰我边城,烧杀掠夺,肆意横行,视我大明为无物。我等乃热血儿女,铮铮之辈,岂容鞑靼于眼皮底下,掠我财物,掳我百姓?为此,我军将长驱千里,焚其草场,夺其粮食,掠其马匹,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打他个措手不及。”众兵将齐举刀剑,高呼:“誓随楚参军,痛击俺答汗!”
楚潇湘继续说道:“此行深入胡地,人生地僻,虽有备而战,然战场态势瞬息万变,难料凶险。届时,短兵相接,迂回冲杀,犬牙参互,若有伤者死者,定难顾全,或许捐躯荒野,或许遗落大漠,诸位不可不知。如今,征战在即,若有手足因欲尽孝,因念孤寡及其他因由,而欲退出奔袭,我绝不责难,请诸位再作斟酌。”静待片刻,三千兵马,并无一人一马退出,继而三千人马又是齐声呐喊:“誓随楚参军,痛击俺答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