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伯说的那些古董并非子虚乌有，在我记忆中虽然模糊，但依稀都有印象。它们也确如万伯所说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只不过我从来没把这些古董跟奶奶口述的“家事”联系起来。

我奶奶的爹，也就是我喊的“老祖公”，一生行医。在贵阳开有“思义堂”的药铺，医术在西南三省都还小有名气。药铺前堂挂满了大大小小诸如“华佗在世”、“妙手回春”的匾额，经常也会有外省的病人慕名而来。听奶奶说过，当时家里最好的时候，府上古玩字画满屋，贵阳小三分之一的地界上都有“思义堂”的房产。

我祖公一共娶有三房妻妾，奶奶是三太太所生。虽然是家里的小姐，但是奶奶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大富人家“小姐”的待遇。

她一出生，祖公就请先生给她批了个八字，先生说奶奶八字不好，一生多有坎坷（后来事实应正也果然如此）。并且因为奶奶命中少年克父，所以不能管祖公叫“爹”，只能跟着佣人们管祖公叫“老爷”。其实祖公并不是因为先生的一番话才不拿这个女儿当“小姐”对待，而是心疼这个孩子将来会一生坎坷，所以打小就刻意让她学会自立。奶奶因此从记事起就是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平日里跟佣人们一起做家务，洗衣做饭一样不少。

但祖公对奶奶的教育也从不放松，每天照例去书房跟哥哥姐姐们一起随请来的先生学四书、学五经。那时候祖公还特意请了个教洋文的先生专门给这几个孩子教英语，在那个年代的贵阳，这样的教育配置简直就已经是“顶配”了，很多外人都不能理解。以至于后来我在家里跟着我妈A啊B啊的学英语的时候，奶奶偶尔还会冒出些简短的英语与我对话，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奶奶由于从来也没有娇生惯养过，所以跟几个哥哥姐姐比起来很是不同，待人接物井井有条，不仅能干，且并无娇惯的习气，知书达理。祖公其实心里最喜欢的是祖太（三太太），当然对聪明能干的奶奶也是喜爱有加，却只因为祖太没有生下个儿子，碍于家里“有子为贵”的传统，才不好在明面儿上对祖太和奶奶显示出过多的照顾和关怀。

过不几年，祖太终于生下了个男孩儿，奶奶有了弟弟，祖公大喜过望，在家里全面提升了“三太太”一房的生活待遇。此后祖公也更正大光明的经常到祖太的房里走动。这旧社会里有了儿子还真就是不一样，跟宫廷戏里演的似的，“全面提升”不仅意味着生活条件的优越，也意味着别人的“另眼相看”。但无论祖太房里的境遇怎样变化，奶奶还是一如一个小佣人一样，严格的过着祖公为她定下的“日子”，守着只有她一个孩子才要遵守的那些“规矩”。

奶奶的弟弟（小少爷）身子弱，小时候一直多病。有一回犯咳嗽，请来的郎中开了几服药也不见好。对了，医道中有个规矩，郎中不给自己家的人瞧病，就怕一旦看不好会坏了名声，所以家里的人生病都是请外面的郎中来瞧。可那回小少爷咳嗽一直不止，恰逢祖公到外地出诊，月余不在家中。祖太看着小少爷天天喝药不但不见起色反而日渐虚弱，心里很是着急。后来甚至天天晚饭后就一直坐在临街的大堂里，嘴上说是大堂的灯多光亮好做针线，其实是夜夜守着盼着老爷快点儿回来救救儿子。

一天深夜，路上的行人已经无多，家里的人大半都已睡去，祖太还是守在灯下。有两个路人打门前过，其中一个一直咳嗽，边咳嗽还边说：

“这一天到晚这么咳，咳得人真是难受！”

另一个人漫不经心的回应：“难受么，吃小葱拌蜂蜜啊，吃了就痛快了。”

这俩人只是在门前一晃而过，可祖太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便以为小葱拌蜂蜜是治疗咳嗽的偏方。当夜就去厨房亲自做了一碗喂小少爷服下，没想到次日小少爷就没了。等到祖公回来，小少爷的丧事已经办完，祖太也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

过了好几个月，经过悉心调养，祖太身体见好终于能够下床走动，家里的氛围也好了许多。饭后时常是祖公陪着祖太在大堂里坐坐，看看街景聊聊天，旁边没有别的佣人，只留奶奶伺候着，说起来那段日子祖公这样的安排也是有心。

有天夜里，街面上人很少，祖太见到相似的情景便想起了那一晚的事。就问祖公：

“老爷，小葱拌蜂蜜到底是治什么病的方子呀？”

祖公看着祖太反而笑起来：

“治什么病？你在我思义堂这些年这个都不知道？”

“我个妇道人家不通医理，也从来不过问前堂的事儿，确实不清楚，这才问问老爷您呀。”

祖公不知道祖太为何有此一问，只当是对祖太医药知识缺乏的一次扫盲。所以祖公不以为然的回答道：

“小葱拌蜂不治病，了结病，是个会吃死人的方子，毒药。”

祖太一听，晴天霹雳。原本以为是个治咳嗽的方子，万没想到却是害死自己儿子的毒药。而且炮制这个毒药并喂给儿子服下的人居然是自己。如此重大的打击，祖太伤心欲绝，从此一病不起。

家里依然严格遵守着医道中的“规矩”，坚持请外面的郎中来为祖太瞧病，但最终并未能化腐朽为神奇，祖太还是病逝了。

办完丧事不久，祖公命佣人找来郎中开的方子一一看过，发现药虽对症，但方子不顾及病人体质，一直泄火，导致病情恶化。祖公看完之后追悔莫及，深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听奶奶说，她的几个哥哥也不成器，不但没从祖公手里接过医术，反而败家的败家，抽大烟的抽大烟。加上祖公后来也不再出诊，被大小事情所累，身体也大不如前，思义堂的产业开始缩水，家族开始衰败。

后来祖公将小少爷病死的真相告诉了奶奶，并且嘱咐她说她一生命苦，所以万事不要与人相争，将来要做个能相夫教子的人。祖公去世之前还交代老管家将几样他最喜欢的古玩单独留下，说那是将来留给奶奶的嫁妆，不管那几个儿子把家业败成什么样子，好歹留给奶奶的这点儿东西能让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也可谓用心良苦了。

再后来，祖公辞世，不久后思义堂不复存在，奶奶带着祖公留给她的东西独自离开了那个因为分家产闹得兄弟反目不可收拾的老宅。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奶奶当故事说给我听的，当然，我万没有想到奶奶口中轻描淡写的那些“嫁妆”居然是万伯描述的这些珍贵古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