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生活

四月的墨西哥是播种的季节，而一年中最重要的春耕，才刚刚拉开序幕。

修洛特坐在田野的边界，看着忙碌的村庄农民。他们大多赤着上身，下身系一条兜裆布，光着厚厚老茧的脚。他们始终弓着佝偻的脊背，挥动简易的掘土石棒，在新烧荒的农田上流淌汗水，从早忙碌到晚。

幸运的是，墨西加高原诸部并不缺盐。漫长的海岸线，分散的城邦统治，广泛的商贸，还有四处分布的盐矿，让底层的人们不用遭受缺盐浮肿的痛苦。修洛特记得，联盟首都三城附近，就有储量巨大的盐矿，这也是湖中之城重要的贸易品之一。

严格来说，在西方殖民者到来之前，墨西哥诸部的生活，其实还不算太糟。修洛特想。

各处城邦对下属的村庄，管理很松散，没有这个时代施加于欧亚农民身上的高额税收。食物相对充足，盐价很低廉。即使是贫瘠的山田，一个奥托米人只要种植三亩到五亩，就足以生存。通常来说，不会有可怕的春荒。如果在山间再种上不挑田、产量高的红薯，就还能够再养一个孩子。

“除了人口极度密集的墨西哥谷地，其他地区的田地还远未到达开垦上限。只要有足够的铁质农具，就能像两晋开发江南一样，迎来新的大发展！”

少年修洛特的思绪，又飘远到十万里外的华夏，故国也是在历史中开拓而来。

随后，修洛特攥了一把田间的泥，仔细辨认了一下土质类型：介于疏水的沙土和亲水的壤土之间，是墨西哥高原地区常见的沙质壤土。这种土，水肥性能都不错，不用太多改造，是很好的农业用土。

“只要从南边的勒曼河建立水渠，就可以把整个奥托潘地区的旱田改造成水浇地。”

修洛特有些向往的看着南方，能够灌溉的河流，就是古典时代农业丰收的基石。

“成为水浇地后，田地的产量又可以迎来突破，从‘下田’提升到‘中田’，甚至‘上田’！”

“而想要真正获得高产，还是要施加肥料。河泥、堆粪，还有最近的天然肥料，鸟粪石。”

想到这里，修洛特眼中闪动。美洲是著名的鸟粪石产地，最近的鸟粪石聚集地，就是西边下加利福尼亚沿岸的海岛，那里是群鸟栖息的圣地，极少的降水量最大的保存了鸟粪，累积出天然的肥料。而再远一点，就是最为出名的智利鸟粪石。在他的记忆中，玻利维亚、秘鲁和智利就打过一场出名的“鸟粪石战争”。

暖风吹过田野，修洛特看着田野中的新芽沉思。武士们就在附近散开，一边警戒，一边坐下休息。在联盟控制区内的村庄，大家都比较放松，武器用麻绳绑在背后，手中只提了盾牌。

一名年轻的武士取出一个水袋，还没有喝，就走到修洛特身旁，一脸真诚的把水袋递给少年。

“尊敬的土狼祭司，我妻子亲手酿的酒，这是最后一袋了，请你喝！”

修洛特笑了笑，伸手就要去接。身边的亲卫伯塔德看见，不紧不慢的后发先至。他接过水袋，拧开闻了一下，然后直接喝了一口。

“不错的龙舌兰酒。”

伯塔德神色沉静，冲年轻武士笑了笑。

“我有些渴了，让我先喝些。”

“好！要盐吗？”

年轻武士也笑了，从怀中取出小小的盐包。

“不用，我喜欢这种苦涩又幸福的味道。这让我想起以前的生活。”

说到这，伯塔德微微有些感慨。他又喝了两口酒，才递给修洛特。

“不错的酒.可以喝.”

年轻的武士叫库索拉。从去年七月的葬礼以后，他就追随了修洛特，一转眼已经有九个月了。

修洛特知道，他来自于城邦平民家庭，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在几个月前的瓜马雷城下，修洛特看着他把儿子的脐带埋在了那里，并许下战士的期盼。

接过水袋，修洛特不急着喝。他先拿出一个小陶罐，倒了一点盐在手背上，快速舔了一下，再灌了一口龙舌兰酒。口中先是咸味，然后是涩味，再然后才是微微的冲劲。

“没有蒸馏技术，淡酒喝起来倒也不错。”

修洛特抿了抿嘴唇，想起远方。片刻后，他注意到手中的水袋，摸起来感觉软软的，掂起来很轻。而水袋触感很别致，密封性也不错，是极好的行军水袋。

“很不错！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修洛特好奇的看向库索拉。

“是啊！”

库索拉笑着点头，很热情的讲解起来。

“这是用鹿的胃袋做的水袋，切下合适的胃袋部分，然后用线把一头封死扎紧，另一头做成可收紧和放开的活线。再用火烘烤松枝，熬出松油，涂抹在胃袋上最后，把胃袋用火微烤，让松油渗透进去成型，就成为可以用很久的水袋了！”

闻言，修洛特由衷地赞叹道。

“赞美主神！库索拉，你的手很巧！”

库索拉显得很开心，热情的回应道。

“赞美主神！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工匠，他教了我很多。我也经常给妻子做些黑曜石的小饰品。等我回去，儿子估计也两岁了，正好给他做一个木头玩具。”

“库索拉，你为什么想到做武士呢？”

修洛特笑着，指了指库索拉满是茧子的手。

“主神见证！你可以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工匠！”

库索拉挠挠头，又笑了笑。

“主神庇佑！成了城邦武士，我就有了一片城外的土地，妻子也可以少忙些织布的工作。这场战争中，我要是再抓些俘虏，就能获得晋升和赏赐。等儿子长大了，就能给他的武士训练，提供更好的食物。这样以后，他就有机会成为一名强壮的美洲虎战士，甚至获得一块奇南帕！”

库索拉看着南方家的方向，眼中有着一种别样的神采。修洛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一个家长的追求，还有对未来的向往。从军出征，是墨西加人改变阶级的唯一方式。

“主神庇佑！会的。”

修洛特点点头，真诚的祝福道。

“你的儿子，会成为一名美洲虎战士的！”

听到修洛特的祝福，年轻的库索拉开心的笑着。旁边的伯塔德也笑了。

“伯塔德武士长，你呢，你从军是为了什么？”

库索拉乐呵了一会，看到旁边的沧桑武士，也问了这个问题。修洛特转过头来，眼中也有些好奇。

“我啊.”

伯塔德悠悠的看着天边临近的夕阳，他的眼神变得遥远而深邃，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过去。

“主神见证！我在平民军校度过了五年，然后成年，加入首都的军团。随后，我在这里呆了足足二十年.二十年.最初，我跟随伟大的蒙特苏马一世征战，然后是阿萨亚卡特尔国王，现在是则蒂索克国王.”

伯塔德笑了笑，幽幽开口。

“军队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属于战场.这里有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我的中年，也会有我的老年。也许，最后像真正的武士一样，战死在某一次厮杀中，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可你已经是四级资深武士，拥有足够的土地、奴仆，可以退役回城邦，还可以当一名军校老师，和家庭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啊？”

库索拉一边憧憬着四级武士的生活，一边好奇的看着伯塔德。

伯塔德却只是笑笑。艰苦的军旅生活，在他脸上留下了沧桑的印记。但更多更深刻的印记，则在他的心中。

“我的妻子.她已经前往红色的国度了，和我的孩子一起死于难产。我也就没有再婚。”

“我唯一的弟弟，在去年的战役中阵亡了。”

伯塔德看着远方的云彩，脸上是沉静的笑。

“等这次回去，他的妻子应该会改嫁我会收养他的女儿，继承我的一切。”

修洛特微微低下头，心情有些沉重。在这个时代，难产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没有避孕的措施，还有极高的婴儿死亡率，都会让女人陷入不断怀孕，不断生产的循环。而一不小心，就是难产的终局。

所以在墨西加社会中，能够不断生下健康男孩的妇女拥有极高的地位，如同战场上杰出的武士。而妇女一旦死于难产，也被视同于死于战场的战士，值得整个部族尊敬。

在修洛特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在生第二个孩子的过程中，难产死去。他的记忆中，依稀有这一世母亲的样子，那是个很温柔的女性，来自城邦的平民家庭。

而后来，父亲又娶了新的贵族妻子，还有许多侍妾，给他生下许多的弟弟妹妹。这些新家庭成员和他并不亲切，彼此互不相扰。如果不是他从小异于常人，颇受父祖的重视和关爱，估计也会上演很多的狗血情节。

三人就这样沉默下来，一起看着远方的夕阳，看着遥远的红霞，陷入遥远的怀念。

良久，库索拉才问伯塔德。

“武士长，你为什么要追随祭司呢？”

伯塔德看着夕阳落山，很久才回答道。

“因为，我想改变些什么吧。你呢？”

库索拉想了想，真心的笑着。

“最开始我觉得，祭司这么小就这么厉害.我想要追随着，求一份未来的机会。”

修洛特也笑了，看着眼前年轻的武士。

“库索拉，那你现在怎么想？”

库索拉认真想了一会，才说道。

“主神见证！我觉得，祭司你和别的贵族不大一样。你对我们平民武士很好，还教我们神秘的文字，教我们从未听过的知识。你对平民也很好你是一个好人，蒙受着神灵的祝福！”

闻言，修洛特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感动。他听过贵族们对他的夸奖，对他知识的赞美。他通常只会笑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而这是另一种声音，对他为人的认可，也碰触到了他孤独的心灵。

“哈哈！你们这两个家伙，到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走，我们该去吃饭了。”

修洛特笑着起身，拉起两位武士，周围的众人也聚集起来，开始准备晚餐。

晚餐有些特别。众人先在村庄中心的篝火旁围坐，烤着玉米饼，夹着辣椒和豆泥。村庄长老随后献上了两样特色食品：一种没有刺的仙人掌和红色的仙人掌果干。他还拿出一陶罐龙舌兰酒，这是村庄的重要财富，是对修洛特春耕的祭祀，发自内心的感谢和崇敬。

这种可食用的仙人掌，就是墨西哥诸部喜爱的“米邦塔”，算是一种重要的蔬菜。修洛特先拿过烤好的仙人掌，从尖头咬了一口。

米邦塔烤的刚刚好，皮很薄，应该是特殊培养的。茎肉很嫩，吃起来有些黄瓜西芹西葫芦混合的感觉。再吃到中心，汁水就多一些，还带着淡淡的清甜，仿佛水果和蔬菜合在一起。

接着，修洛特又拿起拳头大的仙人掌果干，看起来和风干的火龙果很像，里面有许多小籽。他咬了一口，很甜。他眼睛一亮，又咬了两口，尝到些沙滑的感觉。村庄长老告诉修洛特，这是去年的果干，等到十月份，新鲜的仙人掌果会更加可口。

众人又喝了些酒，武士们便在篝火前喧闹起来。很快，酒足饭饱，一些武士在火堆旁跳起战舞，其他的围观起哄。另一些总指挥官托特克派来的武士，就大声嚷嚷，要奥托米人的少女过来献舞。面对武士的要求，村庄长老一脸惶恐的为难，只能诺诺地站在原地。

修洛特摆了摆手，让武士们安静下来。

“早点休息，积蓄体力，明天一早返程。”

修洛特命令到，威严从少年脸上浮现。众武士这才作罢，应诺离去。

村庄长老赶忙伏地感谢。篝火晚宴结束，修洛特便要回去睡觉。长老让出了自己的屋子：村庄里最好的一栋木屋，里面收拾的干净整洁。

修洛特正要向长老致谢，却看到长老拉来一个少女，说是自己的孙女，来给祭司陪侍。少年祭司看着那个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她羞涩的低头，怯怯的站在长老旁边。这一刻，他刚才还威严异常的脸上，顿时一阵尴尬发红。

伯塔德轻轻一笑，上前和长老说了几句墨西加武士们，忍耐自守的传统长老这才连忙告罪，拉着小姑娘离去。

“农夫，工匠，武士，和贵族.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主公和随从，男孩和女孩.”

夜幕深沉，草床干净发软，带着清新的气息。种种生活的点滴，在修洛特的脑中想起。他想着奥托米人的生活，墨西加人的生活，甚至整个墨西哥诸部的生活。画面纷飞，最后定格在小姑娘临走前失望却又释然的笑脸，少年便也一笑。然后，他在纷乱的思绪中，在柔软的草床上，陷入了深深的梦乡。

而旁边的地铺上，是安静守护的伯塔德。他沉静的看着屋外，看着夜的远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