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作者:凤尾竹叶 | 分类:其他 | 字数:2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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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餐桌风云
进厂第一天, 万晓阳怀着美好的憧憬, 揣着一腔的热情, 可那些冷冷的目光, 那些闲言碎语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食堂撞人, 板凳砸人, 这一天的跌宕起伏把她彻底地打蒙了, 她心里乱糟糟的, 装着一肚子的委屈和失落, 脸上挂着一副倒霉相, 脑袋一直嗡嗡作响, 就这么跟着人群走出了车间, 直接上了厂子的交通车回家去了。
家, 这个别人可以避风的港湾, 在她却成了不得不去忍受的另一份煎熬。 从江南水乡到塞外高原, 气候、生活条件的巨大反差, 像水塘里的鸭子给赶到了旱原上, 让她浑身的不舒服、不自在, 而今天的当头一棒更把她打得晕头转向。十几年来, 和父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更别说沐浴他们关爱的阳光, 取而代之的姥姥姥爷想方设法让她的饭桌丰富、衣着得体、床铺舒服, 却很少给予她为人处世方面的教育和独立生活能力的培养, 她不会察言观色, 不会审时度势, 她没眼色, 眼里没活, 更不会干活; 她说话既不圆滑也不拐弯抹角, 不会甜言蜜语地讨人欢心, 更不会媚态十足地让人舒心, 而这些缺陷几乎是水到渠成地、或是顺理成章地加深了她与人, 包括家人的隔阂。
父亲常年在牧区跑, 她回来后都没见过几面, 她除了生疏, 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母亲倒是在机关大院里上班, 天天见, 但从母亲眼神中流露出的无奈, 她看出她不喜欢她。 “举目皆陌人, 顾影独自怜”, 内心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表现出来就是对人冷漠, 当然, 得到的回报就是别人更多的冷落, 冷落之反作用于她, 激起更强烈的孤独感, 她就在这个怪圈里打转。 孤独是一种恐惧, 一种保护, 一种潜藏着的报复和攻击!
她的家就在政府机关家属院里, 一走进院门, 腿就像灌了铅似的, 当踏上通往自家的楼梯, 就觉得头顶上的空气好像都被压缩了, 她常常想到从电影上看到的纳粹的举手礼, 那压力就来自于那只手, 那是妹妹晓红的手, 直挺挺地伸出去, 遮住了她头顶的一片天。
晓红小她一岁, 人长得膀大腰园, 一张大大的园盘子脸却长了一个硕长的下巴, 还向前翘着, 她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 性格也泼辣, 特殊时期开始的第二年, 她刚背上书包, 没几天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自己把名字给改了, 把“万晓红”改成了“万代红”, 只是那个名字作为一个符号, 随着那个时代的落没很快就被遗弃了。 父母下放干校改造时, 她就担当起了管家和照顾弟弟的重担, 她性格开朗, 心直口快, 从小自立性很强, 后来, 父母回来, 但工作很忙, 所以她“管家”的地位一直沿袭下来, 不知是不是上苍的安排, 人在许多方面是互补的, 虽然她的长相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但在其他方面, 比如在治家方面, 那绝对是同齡的女孩子望尘莫及的。
回家这些日子, 晓阳总是看到晓红手脚不停地忙里忙外, 搭拉着脸, 还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在她的脸上游来荡去, 搞得她不知所措, 干活也插不上手, 如果赶上吃饭, 晓红那一连串不耐烦地“吃吧, 吃吧。” 让她觉着自个是在吃舍饭, 而且吃的是妹妹的舍饭, 她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凤姐, 这晓红活脱脱就是一个“凤姐”, 只是这长相与“凤姐”相去甚远。
女性天生就爱漂亮, 也妒忌漂亮, 尤其在心气儿高的晓红身上, 这长相, 从她懂事时起就成了一块心病。 现在突然冒出个姐姐来, 长得那儿都比自己强, 所以她心里除了陌生还有些嫉妒, 以前, 人家见了妈妈, 总是说: “老陆, 你好福气呀, 女儿那么能干。” 而现在, 几次听到下班打门口过的阿姨跟妈打招呼说: “大女儿来了, 长得多水灵。” 这时, 她的心里就会产生切腑的痛感。
一天, 晓阳洗完澡, 对着镜子梳头, 浴后粉色的皮肤紧绷透亮, 像刚煮熟的鸡蛋清, 鲜嫩欲滴, 竟不由自主地对镜自赏起来, 她用手理着额前的刘海, 目光专注, 嘴角微撇, 露出一丝笑意, 后又往回收一收, 好像选到了自己的最佳形象, 自我感觉不错, 就在此定格下来。 姐妹俩同住一屋, 能够这样对镜自赏的机会是不多的。 “哟, 够漂亮了, 还要提高回头率呀!” 不知什么时候妹妹站在了房门口, 身子斜靠着门框, 双手抱在胸前, 嘴角下拉, 眉毛上挑, 脸上写满了讥讽和鄙夷。在她看来, “回头率” 是学校里男生对女生漂亮程度评价的量化词, 因为她的这个“率”太低了, 所以她把它赋予了诸如 “小资情调”、 “风情万种” 甚至是“风骚”一类的贬意。
万晓阳顿感有道冷冷的目光, 穿透了她的身体, 窥视着她的内心世界, 她羞愧难当, 像做了贼似的连忙转身, 像关了电视一样, 一副美少女的青春图像瞬间就从屏幕上消失了, 而且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把它重播一次, 但心头的压抑却与日俱增。就在她转身往外走与晓红擦肩而过的一瞬, 小红那向前撅着的下巴那么刺眼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她觉着它好像变成了一件利器, 向自己刺了过来, 她的心里掠过了一丝恐惧, 还有一丝轻蔑。 后来, 她把这“轻蔑”做成炮弹, 给扔了出去, 炸了个人仰马翻, 也把自己炸出了“凤”巢。
万晓阳家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厅, 比大多数的中国人整整提前二十年进入了“小康”, 客厅呈长方形, 南北走向, 大门冲西, 一进门, 右手方向按功能算是真正的客厅, 贴墙放着一个五斗柜, 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 对面是一对木框布包的沙发, 中间摆了一个木质的茶几。左手边是厨房门, 再过来贴墙放着一张方桌, 所以, 开门见桌。吃饭如果人多, 就把桌子拉出来, 靠墙可以再坐一个人。
今天父亲出差回来, 又知道晓阳上了班, 早早做好了饭, 桌上热气腾腾。 母亲靠墙坐着, 父亲身躯高大, 坐在她对面, 晓红挨里面一个边坐着, 正面对着门, 靠门的那个边空着, 一家人好像专等她似的。 晓阳一进屋, 首先看到的就是晓红那张冷冷的脸, 这心也就跟着往下沉了一下, 她很自然地就近靠门坐了, 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带着一份让女儿端上了铁饭碗的成就感, 母亲一改往日的矜持, 兴致挺高地说: “哟!我们的工人阶级回来了, 快吃饭。” 然后她从高压锅里来来回回地盛饭, 晓红依次接过来摆到各人面前, 当给晓阳时, 她重重地一放, 发出了“咣噹”的一声响, 晓阳觉着这是晓红那关闭了声带的“吃吧, 吃吧。”她白了晓红一眼, 心里的烦躁又升了一级。
晓阳拿起了筷子, 在胸前举了那么一会儿:一盘切成大块的煮羊肉, 她吃不来那个膻味, 一盘土豆丝, 是这里的特产, 这几天几乎是餐餐必备, 只有那盘绿油油的小油菜, 让她眼前一亮, 在这早春季节, 在内地随处可见的小油菜在这儿可是稀罕物, 它要搭着汽车、坐着火车才能走到这饭桌上, 可晓阳没这个认识, 觉得那不就是几分钱一斤、最最普通的家常菜嘛。 父亲问:“报到了?” “嗯。” “干什么?” “焊工。”她没精打采地敷衍着, 母亲看到她不高兴, 以为是干活太累, 就说:“刚开始都那样, 习惯了就好了, 分师傅了吧, 师傅咋样? 对你好不好?” “就那样呗!”她显得不耐烦。
母亲这才听出话的味不对, 说: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什么叫:‘就那样’, 那到底是哪样呢?” 万晓阳头也不抬, 让那股气继续往外冒: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老家下乡呢。” 母亲来火了, 她“啪”的一声扔下筷子对着晓阳大声说: “你怎么不早说呢, 为办你的事, 我跑了多少腿, 因为你还没毕业, 户口又不在这儿, 我低三下四跟人家说了多少话, 低了多少回头, 到头还落了个‘还不如’, 你真没良心啊!” 她心中的委屈流于言表, 说话间, 这声调也逐渐高了起来。
看到母亲动气了, 大家就都不言语了。 面对大家的沉默, 母亲也似乎明白了个中的原委, 于是又自言自语地说:“活该, 自找的, 算我自做多情。” 父亲却毫不留情, 接上茬: “我看也是你自做多情, 当初不让你搞, 你非要腆着个脸找这个, 找那个, 我都觉着脸上没光。” “脸上的光能当饭吃啊!”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母亲更来气了, 她站起来手在桌上猛击一掌, 桌子振动引得碗碟发出了瓷器的碰撞声。
“你们还有完没完? 还叫不叫人吃饭呀?” 晓红使出“凤姐”的淫威, 大喝一声, 本来她明年就要高中毕业, 现在晓阳已经做了安排, 留给她的就只有下乡一条路了, 所以原本对母亲的这一安排就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怨气, 所以说不清, 是因为明年要是招工呢, 会因为姐姐已经安排她就得下乡, 而明年要是不招呢, 那她更要下乡, 反正她下乡是铁板钉钉横竖是跑不了;而今年要是安排她呢, 一是不合家里的顺序, 二是她在本地, 这没毕业是谁都看着的, 如果弄不成, 指标作废不说, 还会给父母的前程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这个院里长大的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如果为了明年她能招工而放弃今年的机会, 那明年要是不招工呢, 不只是鸡飞蛋打两头空, 而且父母还会因此而对晓阳留下一辈子的亏欠, 所以她从道理上还是能理解母亲的苦衷, 但情感上还是难以接受, 一触及这个问题, 心里就揪得痛。
晓红的这一嗓子还真起了作用, 别人不说了, 母亲也无奈地坐下了, 她倒来神了, 她歪着头, 扬着脸, 那下巴又向前撅着, 冲着晓阳, 一串风凉话像子弹般射出: “怎么啦? 不满意, 现如今干点什么你才能满意呢?” 停了一会儿, 见别人都没吭声, 她更上劲了, 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接着说:“噢, 对了, 我知道, 当省长, 当省长你保准满意, 可你干得了吗? 再说也得人家让啊!” 合着说话的节拍, 那脸朝天花板一扬一扬的, 那撅着的下巴也跟着向前一冲一冲的, 那影象又一次刻在了晓阳的脑子里。 “行啦, 晓红, 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 一个女孩子, 说话怎么那么尖酸刻薄?”父亲厉声制止道。 “哼, 姐姐, 也得有个姐姐样。” 她的轻蔑无限地膨胀着。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大嗓门叫着: “妈, 我回来了, 快开门。” 母亲回应道: “不会自己开, 怎么? 又没带钥匙。” 说着瞟了晓阳一眼, 因为她离门最近, 开门也就是一转身一伸胳膊的事。 可是, 晓阳没有动, 母亲的心紧了一下, 于是站起来, 把桌子往前推了推, 抽出身去开门, 门开, 小强一手抱着个足球, 一手夹着厚厚的一摞衣服走了进来, 说:“嘿嘿, 你没看着, 手都占着呢, 这脚又没这功能。”
晓红赶紧接下他手里的东西, 说:“快去洗洗吃饭。” 小强挨着父亲坐在了晓红和父亲之间, 晓红赶紧起身给弟弟盛饭, 小强环视了一下说: “噢, 爸, 大姐, 你们都回来了。” “一天不学习, 就知道玩。” 父亲明似责备实则关爱的一句话算是做了回应。 晓阳没听见似的, 对弟弟的问候居然没有反应。 妈妈看在眼里, 这气就直往上冲说: “弟弟跟你打招呼呢, 你吭一声就低搭了, 像谁都欠了你的似的。”
父亲瞅了一眼晓阳, 见她低头不语, 也不动筷子, 知道这孩子脾气犟, 就对母亲说:“今日这是怎么啦, 这饭还叫不叫人吃了, 我说, 唉, 是不是先喂饱肚子, 有什么事吃完了饭再说。” 看来他也看出, 晓阳有些太出格, 也真有必要说道说道, 只是个时间、地点和方式的问题。
于是大家又在饭桌上忙活, 小强吃饭也显示了男孩子的风范, 他大块吃肉, 一筷子就把青菜碟子扫荡了一大片, 晓阳一看急了, 端起青菜碟子一古脑儿扣在了自己碗里, 过去在老家, 这是她饭桌上常玩的把戏, 可是今天, 当她又习惯性地玩了一回后, 自己也有些诧异, 她很后悔,不知所措, 总不能再倒回去吧, 一时楞在那儿, 全家人也都楞了。 反应最激烈的当然还是晓红, 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把碗往前一推:“八辈子没吃过, 下作, 不吃了, 光恶心都恶心饱了。”说着, 头又习惯性地扬了两下, 那下巴也就跟着向前噘了两噘。
晓阳抬头看着晓红, 那向前撅着的下巴像是又捅到了她的肺窩子, 那天照镜子时脑子里闪过、刚才又被激活的一个影像:飞着的利器跃然脑际, 她面带鄙视, 慢条斯理地说:“别老那么撅着, 当心下巴壳飞出去。” 说完, 她还因为自己这个形象的比喻有了片刻的愉悦。 像掐着了毒蛇的七寸, 晓红腾地站起来, 越过弟弟一手抓起晓阳的头发, 往上提, 疼痛感使晓阳顺从地站了起来, 同时她另一只手就去撕晓阳的嘴,还大声地喊:“我先让你的下巴飞出去, 你个狐狸精,你个妖精……”她扯着晓阳的头发往后退,晓阳身子跟着向前倾斜, 当重心过度前移的时候, 她趴到了桌子上, 桌子也跟着翘起了两条腿, 那只引起事端的青菜盘子(如今已空空如也)顺着桌角滑到了地上, 发出了它在粉身碎骨时的哀鸣。
这突如其来地一幕把母亲惊呆了, 她显然品出了这话的味道, 说:“这孩子说话真毒。” 父亲一把拉住晓红, 一只手就去掰她拽头发的手: “你疯了, 干什么?放手, 动不动就撒泼。” 晓红向后退去, 她的手显然没有完全松开, 指缝间夾着晓阳零碎的头发, 她把手在眼前晃了晃, 像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然后把手一甩:“呸, 骚毛!” 头发飘落一地, 她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