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山多，山上都种了茶树，春天茶树枝头绽放新芽，漫山都是采茶的女娘，满山飘荡着采茶歌，可热闹了。山下家家屋后都种了竹子，男人们忙着制作各种各样的竹器。我们的茶叶和竹器都是销外海外的，每年都能赚好多银钱呢。”

“我外公是木匠大师傅弟子无数，小外公是远近闻名的竹器大师，两人手下都管着好几百号人呢。我三岁起就跟在他们后面玩锯子篾刀了，八岁做了我人生第一张椅子，用的榉木和毛竹，把我两个外公高兴坏了。我小外公说我天生的竹器大师，将来要把衣钵传给我，不过我更喜欢的是跟在我外公玩木头。外公做木床是一绝，他给我做的拔步床，床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漆上漂亮的油彩，精致得不得了。外婆想教我采茶刺绣，可是我不喜欢，她也没办法，只能由我去了。”

苏钰说得眉飞色舞，霍明阳越听越疑惑，山茶嘴快，想也没想就问了：“姨娘家的日子这般好，怎么也会进府里当丫环呢？”

呃，苏钰词穷了，眼珠一转，顿时理不直气也壮起来。“这我哪知道，想不起来了。难道是谁都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进府的？”一指修竹，“你记得自己怎么进府的吗？”

修竹点头。

苏钰傻眼了，到底不甘心，还挣扎着：“真记得？那你说说你怎么进府！”

修竹就说了。

修竹比山茶更惨。她家原本富裕，在乡下有几十亩良田，自己也有丫环服侍，谁知接连两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他们家把田都卖光了，在家活不下去了只能跟着人背井离乡去逃荒。只是一处灾荒别处也好不了多少，她们离家越来越远，人也越来越少。逃荒路上父亲病死了，母亲拖着她也奄奄一息。

她至今还记得，母亲把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小半块饼给她吃了，抱着她躺在路上准备等死。她很饿，想吃东西想活。可是娘饿得说不了话了，只是看着她不停地流眼泪。

是苏钰救了她们。那时候苏钰刚诊出怀了身孕，刚从道观里求了平安符回来，路上遇到了饿得快死了的她们娘俩。苏钰给了她们两个青菜包子又让丫环喂她们水喝，把她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只是苏钰能力有限，只能救一个人，她娘就求着苏钰收下了她。苏钰把身上带的银钱都给了她娘，她娘不肯收，是她求着娘收下的，然后她就整了整衣服，跟着苏钰回了府。

嘶，好惨。

其实也还好，要比惨还是她最惨。

都说小孩5岁以后才能形成长久记忆，可苏钰是记得自己两岁多的时候的。那一年她爸妈终于闹累了离婚了，谁都不愿意要她，她至今都记得两个人推开她时狰狞的嘴脸。等外婆找到她时，她正在捡垃圾桶里的食物吃，外婆看了直淌眼泪，她也难受，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已经不会说话了。

外婆把她带回家，把她宠成了公主，可她就是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外婆叹气，和外公商量，让孩子学门手艺吧，将来她们去了，孩子也有个吃饭的本事。他们把毕生的本事都教给她，一点一点地极有耐心地。

十岁那年，妈妈回来找她了，她很高兴，以为妈妈是爱她的。可是她错了，妈妈只是过来要她的肾的，为了救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妈妈还是那副狰狞的样子。只是这一次，外婆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都不要她了为什么还来逼她？你丧良心！”

“你敢让她割肾，我就敢打死你！”

“丫丫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的！”

那一天，她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可她不是没人要的，她是外公外婆的心头宝。她空落了很久的心被填得满满的，她再也不怕了。她一个字一个字跟那个女人说：“我、没、有、妈、妈。”那个女人走了。外婆哭了，抱着她又哭又笑。

“哎呀，你们都是有爹妈疼爱的，当丫头虽然辛苦点，但有爹娘的疼爱伴着，心里也不孤不独了。”修竹神色背上，山茶和霍明阳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默默安慰，苏钰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转移了话题。

柳嬷嬷会意地跟上，笑着说道：“姨娘性子好，没想到姨娘少时竟过得这样好，怪不得当日老太君一眼就看中了你，纵然知道你记忆有损也要留下你。”

“啊？”

山茶“嘶”了一声，转过去拉柳嬷嬷的手问：“姨娘原来就记忆有损？竟不是今年才有的么？”

她这一问，苏钰也愣了。

“呼”地一声，四个人八双眼睛“唰”地转到柳嬷嬷身上，柳嬷嬷愣了一下才说：“是啊。当日挑人是想挑个识字的丫头给老太君读信读画本子的，人牙子带了五六个丫头来给府里挑选，其中一个就是姨娘。人牙子说本来不应该带你过来的，你记忆有损，竟把自己的家乡姓名都忘了，只是姨娘说话爽利风趣，手脚麻利勤快，长得又好，她不人心把姨娘卖到那烟花巷中去，才带了她到府里来碰碰运气的。”

“哦？”苏钰点头，“那我运气还挺好的，遇到了个善心的人牙子，更有幸被老太君挑了来。”低头对上霍明阳的眼，那眼里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抚上她头顶，“更幸运的是生了你们两个这么好的宝宝。”

霍明阳抖着唇笑了，眼里泛起了水光。

气氛又沉重了起来，苏钰把推车放到一边，拍拍手笑道：“这种下雨天应该围炉煮茶讲古讲故事的，咱们没有茶可以品，但咱又笋可以烤啊。来来来，我教你们烤笋干吃。”

说着吩咐山茶把隔壁东屋里收着的竹笋拿出来。因为前些日子家里没有锅，没办法处理竹笋，那些竹笋都没剥收了起来。如今有锅了，自然要早点收拾出来。

人多，活干起来就快。没多会儿，一筐子竹笋就剥得干干净净了。拿竹刀剖成两半，洗净了，扔进刚才加水煮沸的锅里，撒上盐巴，大火烧开小火再煮两刻钟，捞出来浸在凉水桶里，泡去笋中的涩味。

笋还在泡着，山茶扒在桶边一遍又一遍问：“可好了？能吃了么？”馋猫的样子逗的霍明阳都抿着嘴笑，柳嬷嬷恨铁不成钢给了她一巴掌：“收起你这嘴脸，惹人笑话。”

山茶嘟起嘴抬眼一扫，修竹抿着嘴笑，霍明阳收了笑去拉柳嬷嬷的衣摆大概是想给她求情。苏钰不在意地摆手，笑着说：“都是一家人，谁笑话谁了？山茶这样就挺好的，别拘着她。”

“都是姨娘惯的她，她都干问着姨娘要吃要喝了。”

“我是家长，要吃要喝不找我可找谁呢？我就喜欢山茶这样的，你看有个山茶，咱们院里多有生气。”苏钰说着指指霍明阳，霍明阳立刻看了过来，“你看咱们阳阳，也不知是我原来管得太严还是在学里被欺负多了，一脸包子相，看得人心疼。我倒是巴不得她跟我吵跟我闹呢。”

阳阳？

霍明阳的眼眶又红了，低下头去盯着地上看，一动也不动。

苏钰过来牵起她的手拍了拍，叹了口气，“总是我这个做娘的做得不好，让你有那么深的不安全感。”

霍明阳霍然抬头，两条线似的眼泪飞了出去，她慌乱地摇头，哽咽着反驳“不是的。”

地上有两个浅浅的水印。

苏钰看得一阵心酸，摸出帕子给她擦干净眼泪，拉她到自己怀里抱着，笑道：“既然你不怪怨我，那就听我的话，我只要你开心地生活。咱们日子长着呢，我会让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的，你相信我吗？”

“嗯。”霍明阳使劲点头，一点磕绊都没打。

“行了，笋子泡好了。山茶，捞出来吧。”苏钰抱着霍明阳把她们指挥得团团转，“柳嬷嬷把火烧大一点。修竹，你把笋一片一片贴锅上，不能堆一起啊，注意别烫到手。”

“阳阳，你去把竹碗拿过来，还有醋和茱萸。”苏钰松开霍明阳的手，指挥她去干活儿。

霍明阳去到东屋，没有拿碗，先把手伸到面前，仔细地看着，看了会儿，悄悄地弯起了眼睛。

锅里很快升腾起水汽，笋滋滋地冒出了细碎的小泡。泡沫消失了，笋也半干了，苏钰抄起筷子夹起来放到碗里，端到桌上，调好料汁，招呼她们过来吃。

“快来吃，蘸料自取啊。”

霍明阳和山茶“呼”地围了上来，柳嬷嬷熄了火，也走上前来。

嫌拿筷子吃不过瘾，都放下了筷子，就手捏着蘸了料汁来吃。

吃着笋干，看着外面不知何时小了却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丝，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说话，苏钰觉得惬意极了。

霍明阳望了眼门外，微微叹了口气。“天都快黑了，这雨还不停，哥哥等会儿怎么回来呢？”

柳嬷嬷笑：“娘子放心，六郎带伞了。”

山茶看了眼沙漏，挑了起来，“奴去接六郎吧。”看眼修竹，“咱们一起去吧？”

“修竹伤还没好透呢。柳嬷嬷这几日也累着了。”霍明阳看了眼苏钰，苏钰正看着她笑呢，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我去，我和山茶一起去，接哥哥。”

苏钰笑了，又伸手去抚她头顶，“知道你惦记哥哥，去吧，穿上蓑衣。”

床上蓑衣，带好斗笠，换上木屐，霍明阳和山茶牵着手过来给苏钰看。苏钰看了直皱眉。“这蓑衣也太沉了吧？也不好看。”挑剔了会儿，又说，“以后我一定给你们做个好的，防水还又漂亮又轻巧。”